柳荫公园留春岛北侧的自然带,让鸟类安心栖息。柳荫公园供图
公园中陡然出现一片草木凌乱的土地,没有道路和设施,似乎在无声地婉拒游客。这并不是未完工的区域,而是城市中特意保留的荒野。
城市和荒野,似乎是对立的、截然不同的。近几年,京城却营建了500多处荒野,星星点点分布在中心城区和广袤平原。这些隐秘的角落成了野生动植物的隐蔽地,也是北京建设生物多样性之都的重要措施。
公园中的“撂荒地”
奥森公园雄踞中轴线的北延长线,面积6.8平方公里,每年迎来超千万人次游客。在南园的一处小山坡上,留有一片看似凌乱的所在,这是本市2024年试点营建的荒野。
这片荒野很不起眼,外围种了不少小灌木,游客行至此处多选择绕道而行——婉拒游客,恰恰是它的目的之一。抬眼望去,山坡上的植被很丰茂,填满了深深浅浅的绿,一眼望不到头。“以前,树林地下干净利落,灌木和草都很少。”公园园林工程部的工作人员钻进树林中。
林下灌草丛生,总是左边冒出一株小栎苗,右边伸出一丛开花的荆条。这本是一片齐刷刷的人工林,树种单一且密集。2024年,山坡上疏伐出林窗,让阳光能投下来,而后补栽了栓皮栎的幼苗,还有黄芩、甘菊、糯米条、荆条,种种措施都是为了模拟天然的森林。
跟精心打理的游览区相比,这里如同一片被遗忘的撂荒地,就连绿化工人也不怎么来。植物不打药、不修剪,哪怕有轻微虫害也没关系。
这样有意为之的荒野学名叫“自然带”。2021年以来,全市在城市公园、林地绿地区域内共营建了558处自然带。这些区域中保留枯木落叶、恢复乡土植被,有的还搭建本杰士堆、悬挂人工鸟巢、改造小微湿地。
奥森公园、城市绿心森林公园等大公园,能够拿出足够的空间开辟荒野。城市核心区的小公园,却不得不“螺蛳壳里做道场”,才能挤出块未经雕琢的土地。
东城区的柳荫公园只有0.17平方公里,周边的单位和居民区超过了1400个。“园子一共就这么点儿大,不可能给自然带划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只能用景观和设施来引导游客。”园长时伟说,园方希望把留春岛的北侧留给鸟类,所以那片区域很少设游园设施。部分岸线栽植了葱郁的芦苇,成年人踮起脚,也很难看清湖内的情况。
软隔离保护着水鸟安心栖息。柳荫公园小湖的东西直线距离为500米,长度足够不少水鸟起飞。春秋两季,总有远道而来的候鸟在这里落脚,鸟类数量突破了80种。
和自然保护地互为补充
燕山、太行山如臂膀环抱着北京小平原。臂膀之上、密林之中,本市已建立79片自然保护地,翼护着620种陆生野生动物。数据显示,自然保护地已经占到了北京市域面积的20%。
自然保护地体系已经如此完善,寸土寸金的都市中,还有必要营建如此多的自然带吗?
“很多自然保护地位于深山,远离人类活动,因此具有良好的生物多样性。但我们应该认识到,自然既在远方,也在我们身边,人类的栖息之所也应是其他生命的宜居之地。”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吕植说。几年前,她提出了建设自然带的建议,也就是在城市中留荒野,倡导城市绿地自然生长和演化,人类不要过度干扰动植物的生存环境。
平原的自然带和山区的自然保护地互为补充。与后者相比,自然带的建设门槛更低,形式也更灵活多样。2021年,这一建议被市政府部门采纳,在全国率先开启了试点。
此前多年,城市公园被精心打理着,随处可见的是大尺度草坪、花坛以及如广播体操般行列整齐的树木。吕植认为,这些常规做法大多是围绕人类的审美和需求,但没有考虑生物多样性。“杂草野花常被另眼相待,但草籽是很多传粉昆虫的食物,野花也能为昆虫提供香甜的花蜜。树木一生虫,就着急忙慌地打药,其实很多虫并不会对树造成太大危害,反而会成为鸟儿的美食。”
恣意生长的、不经打理的,就是不美的吗?吕植坐在燕园的办公室,指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草木说:“夏天,只需要一场大雨,它们就盎然生长。从视觉上来说是凌乱的,但这正是自然之美,很有生命力。”
相关的行业指导规范也陆续发布。2014年,北京市《城镇绿地养护管理规范》发布,其中明确规定:应当“及时清理残花落叶和杂草”。八年后的新版规范提出:“除杂草应以保护生物多样性为原则”,如不影响绿地景观效果或植物正常生长,可不做干预。
小弄蝶飞回了京城
生态的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可短短几年之中,星星点点的荒野已经给城市带来了改变。
小弄蝶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北京的中心城区几乎销声匿迹,这跟荻的减少有关。荻是一种不太起眼的野草,在城市化进程中,很多河滩地消失,荻也往往作为影响景观的杂草被清除掉。而荻恰是小弄蝶的宿主植物。近两年,小弄蝶和荻却在温榆河公园的自然带中现身了。
那片自然带位于清河、温榆河交汇处,总面积超2.43平方公里。近日,来到这片巨大的荒野中,眼前一派草长莺飞的景象,没有游乐设施,也没有园径和路灯。拿起望远镜观察,河流的三角洲附近芦苇遍布,桑树、酸枣树恣意生长,绿头鸭、赤麻鸭成群结队起飞和降落。
温榆河公园协调小组办公室负责人李文宇介绍,公园中已监测到动植物累计880种,近4年内增加了200余种。工作人员也不会经常踏足自然带,只对意大利苍耳、洋姜等外来物种做适度清理,着意保留荻、野大豆等本土植物。正是因为荒野化管理,温榆河公园“生态心”的河滩地上生长着茂盛的荻,已经发现了两个小弄蝶种群。
在奥森公园,“留野”的效果也显现了出来。几年前,公园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合作,在奥海东侧的一个小岛上试点不清扫落叶。“冬天,小岛上堆了厚厚的落叶,昆虫、刺猬等动物能在里头越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谭羚迪说,次年暮春她再次登岛,发现落叶变成黑褐色,一抓就碎掉,“土壤的肥力一定会增加。”
随后谭羚迪发现,偏爱肥沃土壤的求米草,在小岛上长得很不错。调查人员还规律地捕捉到了步甲——这种捕食性昆虫被认为对环境有指示作用。
市园林绿化局的监测数据显示,自然带内的乡土植物群落覆盖度提升30%,湿地生态链修复率达85%。
在家门口探秘自然
北京大学曾面向社会公众做过一个调查:两张照片,分别是精致的公园和凌乱的荒野,您认为哪张更美?不出意料,绝大多数人更青睐前者。可当调查人员进一步解释荒野的意义,相当多的人抛弃了原有选择。科普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郊区的自然保护地不适合大家去,但城里的自然带应该承担起自然教育的功能,让市民在家门口探索生态的奥秘。”市园林绿化局自然保护地处处长彭强说,如今,很多公园、林场都会依托自然带,开设公益性的科普研学课程。
2025年立夏,柳荫公园就举办了一场自然教育活动,名为“地球的好朋友——蚯蚓”。孩子们像小侦探一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自然带,去草丛中、泥土里观察蚯蚓,了解这种小小的生物在分解有机物、改良土壤结构方面的大贡献。
北京大学的自然带就发挥着科普宣教的重要功能。其貌不扬的杂草,也拥有一个小小的立牌,上面写着旋覆花、益母草等字样,这既是面向同学们的科普,也在提醒绿化工人:不要误割这些本土植物。很多人惧怕蜜蜂,但北大艺术学院门口的洋槐树洞里,却常年住着一窝中华蜜蜂,隔着好几米远就能听见嗡嗡的声音。人蜂和谐共处,也缘于北大绿协的努力,学生们在洋槐树旁立下科普板,介绍燕园里中华蜜蜂的重要生态作用,也提示大家合理的安全距离。
“在城市中留野,让绿地在满足人们休憩享受的同时,兼顾生物多样性的需求,这是全社会都需要做的努力。”吕植说,“在这一点上,北京市做了很好的示范。”(朱松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