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我降生在宣南北椿树胡同的一座院落里。此后的四十多年,我都生活在这片胡同,这片老北京的胡同。
一出院门,便是灰墙瓦脊的胡同,继续向前走,四周仍然是拐弯延伸出去的胡同。僻静的胡同,曲折的胡同,坐落着数也数不清的四合院、大杂院。那时,胡同里从早到晚穿行着敲打木梆子推车卖水的“井窝子”;挑担走街串巷锔锅锔碗的“小炉匠”;打着小鼓高声吆喝收购旧货“破烂我买”的小商贩;就连黑灯瞎火时分也有敲打着小铜锣游走街巷的“算命先生”。
这就是那时的老北京城,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记。
往宽泛里说,这片胡同前后左右不到二里地的方圆内,向北是常去游玩的宣武门护城河。流淌着一泓浅浅的河水,生长着一丛丛的芦苇,放养着鸡鸭,河岸上稀稀拉拉栽种着玉米、高粱和向日葵。河岸往南的这片街巷叫东、西河沿,河沿儿就是河边的地方。从那里往南走回家穿过香炉营胡同或大沟沿儿胡同,这样就要路过海柏胡同十六号院。在明代,海柏胡同曾经建有一座古刹“海波寺”。改名为海柏胡同是1949年以后的事,因寺庙与寺内参天的古柏树而得名。
我家离这座古迹不到二百米,记得儿时每次路过这里,看到大门外挂有“顺德会馆”的木匾。老北京人叫它“顺德馆儿”,带着明显的儿化音。会馆门前是长条青石板高台阶,褪色的宽大朱漆街门,汉白玉的抱鼓石及小狮子门墩,跨进高门槛,门道上方残留着花窗木格,这一切都彰显出古寺往昔的荣耀。那时,这座院落的街门是敞开的,进得里面如同走进一座私家花园。特别是有一架生长茂盛的紫藤萝,传说是清康熙年间浙江秀才朱彝尊栽种的。
整座寺院划分出大大小小的院落,前出廊后出厦的高脊大瓦房数也数不清,高高的土丘上建有一座圆柱四方亭,那上面的坐板已残破或是不翼而飞。快到天黑时,小伙伴们就凑在一起开始捉迷藏,开心吵闹声惊得树上屋前筑窝的家燕、鸽子、麻雀、蝙蝠飞来飞去。这个顺德馆儿就是海柏胡同十六号院,一座有着近三百年历史的古老院落。古柏、紫藤、四合院是儿时所见,是海柏胡同独有的别样风情。这座会馆紧邻着一条窄窄的夹道,也沾上了顺德馆儿的光,叫顺德馆夹道,沿着夹道向西穿过茶食胡同,便来到宣武门城门楼子前。老北京人对胡同、夹道的区分是泾渭分明的,宽一些的称为胡同,而窄一些的则称为夹道。
如今虽说住进了带电梯的楼房,可是从心里依然留恋儿时的“海波寺”。前一段时间《北京晚报》登载了一篇有关海柏胡同的文章,引起我回去看望的念想儿。当我穿过八宝甸胡同走过前青厂,向北望去,坑坑洼洼的土路,断壁残垣的院落,已是所剩无几。定格在书本报纸上的海柏胡同十六号院,广亮大门仅剩下半扇残存的破门,高木门槛不知去向。院内是破朽的窗棂,裸露的木檩房柁,枯枝败叶的树木。
不远还有香炉营胡同,路东曾经有一所香炉营小学,不大的平民子弟学校建设在平房院落中。因为地方小,每每上体育课都要占用香炉营头条的马路。还有枣林胡同,那是一条僻静的细长胡同,最窄处两人相遇要侧身而行。胡同东口有一个院子,是靠近胡同北侧的穿堂院,走出胡同豁然开朗,紧贴北墙是一家中药铺,界壁儿是达智桥百货商店。
沿着十几步残存的台阶拾级而下,对面是达智桥胡同,这片不起眼儿的胡同,早年间曾经是会馆云集之地,1960年北京市文化局统计时,在册登记的会馆有390多家。如海柏胡同的潮邑会馆,香炉营头条的嘉善会馆,永光寺中街的江西会馆,永光寺西街的湖北会馆,铁老鹳庙的大沥会馆、蒲城会馆,周家大院的番禺会馆……这些熟悉的地名,如今已经化作历史,永远静止于书本地图和老人的记忆中。在这些会馆中,江西会馆最为气派,四柱油饰广亮大门,飞檐叠瓦,五脊六兽。而离我住的院落仅一街之隔的周家大院番禺会馆,始终给人老朽的印象。院内地面低洼不平,仅有残留的甬道可以行走,整座院落的地面比院外路面低,站在进门处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高房阴阳卧瓦的垄沟。那时自来水还没有进院,人们吃水要到前青厂街上去挑,挑着水穿行在高低落差的台阶间极为不便。后来周家大院慢慢演变成一个大杂院。
站在庄胜广场的大楼下,我借着西斜的阳光望向“海波寺”、海柏胡同、顺德馆儿和破旧的大杂院。曾经的老北京城、弯弯曲曲的胡同,陪伴我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光,留下了多少珍贵记忆。(许志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