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 鉤奇探古 一譜一世界

日期:2018-03-12 09:41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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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平關》,翁偶虹(右)飾高行周

  富連成“元”字科學生演出《混元盒》

  翁偶虹手繪《鐘球齋》共工臉譜

  翁偶虹手繪《偶虹室秘藏臉譜》設計稿

  ◎張景山

  今年是著名戲劇大家翁偶虹先生(1908—1994)誕辰110周年。為紀念翁先生“京劇聖手”的不凡業績,北京出版社的《鉤奇探古話臉譜》(以文論為主)和學苑出版社的《翁偶虹秘藏臉譜》(以圖譜為主),近日隆重推出,驚艷菊壇。本文作者張景山是翁先生的弟子,也是這兩本書的編者,特此撰文,回顧翁先生與臉譜的不解之緣。

  少年居所自號六戲齋,對臉譜的愛好源於“學戲”

  翁偶虹先生是家喻戶曉的劇作大師、戲曲理論家,他的劇作《鎖麟囊》《鴛鴦淚》《將相和》《大鬧天宮》《李逵探母》《響馬傳》《紅燈記》等膾炙人口,經久流傳。他的論文鞭辟入裏,深刻翔實。與此同時,翁先生也是一位勤學善思、博聞強識的臉譜收藏家和研究家。他以平生精力蒐集、整理臉譜資料,又濡筆繪製,不遺餘力地研究、傳授臉譜知識;以“鉤奇探古,構築體系”的風格特色,與齊如山“蒐集類化”和劉曾復“舞臺實用”鼎足而三,世稱現當代“臉譜三大家”。

  十六歲時,翁先生將自己的居室取名為“六戲齋”。六戲者,聽戲、學戲、編戲、排戲、論戲、畫戲也。畫戲的範疇,是從蒐集、摹畫、繪製開始,進而研究戲曲臉譜的藝術規律。

  翁先生早年對於臉譜的愛好,是基於他對花臉表演藝術的酷嗜。孩童時代,他便從姨父梁惠亭先生和名票鬍子鈞先生學唱花臉。遇有粉墨登場,常煩盟兄劉連榮幫忙勾畫。由於不甘旁人“彩畫人頭”之誚,遂嘗試着自己拿起了畫筆,攬鏡濡染。稍長,從臉上勾畫,激起探討臉譜的來源、衍變及藝術個性的興趣。為便於保存,發展為紙上臨摹,分門別類,裝潢成冊;有特殊扮相的,還加畫盔頭、髯口、服飾,以準確地紀其舞颱風貌。

  從那時起,“六戲齋”儼然變成了一間畫室。他常常午夜在茶樓戲園觀賞楊小樓、尚和玉、錢金福、金少山諸京劇名伶的精彩表演,默記臉譜,不等戲散,便一溜兒煙地轉回家門,挑燈拈毫,仔細摹畫……京劇以外,還臨摹蒐集了崑曲、山西梆子、漢劇、秦腔、川劇、紹興大班等劇種的名家臉譜。與北昆侯益隆、郝振基、侯玉山,晉劇喬國瑞(太原獅子黑)、張玉璽(張家口獅子黑)、彥章黑、馬武黑、金鈴黑,紹興大班汪小奎、小恒珊等凈行巨擘契交忘年,盤桓切磋。

  改畫了失傳已久的《桃花扇》全劇凈醜臉譜,轟動一時

  翁先生在第一中學讀書的時候,有位喜愛文學的同窗金受申,翁與他志同道合,時常切磋詩文。金受申畢業以後,在求實中學和崇實中學任國文教員,而翁則投身京劇事業。

  當翁編排《火燒紅蓮寺》時,金於授課之暇,應《立言報》之請,每天寫一段“談老北京”的文章,古往今來,包羅萬象。金雖不是戲迷,卻也注意劇壇動態;他發現轟動京、津兩地的《火燒紅蓮寺》是好友翁編排的,頓發逸興,便作了一條上聯:“紅藕生紅蓮,藕紅導演紅蓮寺。”(翁最初的筆名是“藕紅”兩字,後因年事日增,避免輕佻,才用原來的字音,改為“偶虹”。)

  金受申把這個上聯刊登在他的文章之內,大加宣傳,掀起一個徵求下聯的活動,並請翁以臉譜畫幀,作為特別贈品分贈應徵入選的前三名。揭曉之後,應徵第一名的獲得者,恰恰是與翁結為忘年之交的庾詞專家張鬱庭。鬱庭先生寫作的下聯,也頗具巧思:當時,編劇名家陳墨香,正為荀慧生編寫新劇《香菱》,鬱庭先生擷以為對,成一下聯:“香墨寫香菱,墨香巧撰香菱詞。”本色風光,對仗工穩,令人叫絕!

  為酬鬱庭先生的雅意,翁將《封神榜》改畫了一幀《桃花扇》臉譜扇面,送交報社,轉致鬱庭先生。翁改畫了失傳已久的《桃花扇》全劇凈醜臉譜,萃聚了黃虎山、馬士英、田雄、柳敬亭、高傑、蘇昆生、張瑤星、張燕築、丁繼之、阮大鉞、劉良佐等各色人物,譜式之全,畫筆之精,轟動一時。

  四處搜尋,獲得數萬張難得一見的譜式

  1939年,翁先生在大翔鳳衚同創辦“辛未社”票房,邀請四九城票友弦管試聲期間,宛轉託人,數經周折,終於搞到了一部出自清宮昇平署“供奉”之手的《鐘球齋臉譜集》,共六十八幀。

  正是由於這種巨細無遺的蒐羅方式,翁先生獲得了數萬張難得一見的名貴譜式。然而,“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對於已入錦囊的寶貴資料,翁先生並不是一味地炫耀或自矜,他曾在《偶虹室藏譜提要》中寫道:“親手得求,雖不能完全不信,而絕不能遽定為絲毫不差。”

  為了鑒別臉譜的真偽,了解藏品的來源,翁先生力求做到 “事事無挂漏、色色不窮空”。他曾親涉後臺觀摩、學習演員們的勾臉步驟,也曾利用私交打探故紙出處。例如,在得到太監玉貴所藏《昇平署十盜臉譜》後,翁先生曾一度因其中部分譜式罕見而備感困惑。後來,在票房票戲時適遇曾與玉貴同臺的陳子田,經過詳細詢問,方才欣然解疑。

  在翁先生一生編劇的行列中,視為畏友者亦有二:一為吳幻蓀,一為景孤血。景先生是東北長白山的滿族旗人,自幼嗜讀,文章詩賦,無一不能,後從事評論兼代編劇。

  一次,景先生給富連成科班編寫《頭本混元盒》,第一場的“玉皇升殿”,他非常堅持要上“二十八宿”。“二十八宿”的出場,除在清宮演《混元盒》時,全樑上壩;一般民間演出,未曾有過。原因是既需二十八個演員同時登臺,還要有一套整齊、奇異的扮相和臉譜,無范可尋。景知道翁先生曾由“太后宮”(即慈禧太后的宮院)的太監陳子田處,得到一部“大內”(當時稱清宮為“大內”)花部扮相譜,裏面含有“二十八宿”,便希望能滿足他的夙願。

  幸翁未負好友之望,所藏譜中確有“二十八宿”的扮相及“臉兒”(“大內”稱臉譜為臉兒),即把扮相轉為抄錄,並按原譜畫了十五張臉譜(“二十八宿”中,有十五個是勾臉的,其他十三個分由生、旦、醜扮演,不勾臉譜),送給景先生,轉交給當時主教富社的王連平。

  連平先生知道這些臉譜、扮相都有來歷,上演之日,便在後臺特別出了牙笏(舊日戲班,凡有通知注意事項,都寫在牙笏上,名曰“出牙笏”),諄諄告誡扮戲諸生,一律按譜勾畫,按錄扎扮。富社規矩極嚴,諸生誠惶誠恐,一絲不茍。果然,這場臺面,異常絢麗,喜歡得景先生大聲叫好。

  其研究使臉譜由舞臺化粧技巧,昇華為一門系統研究的學問

  從二三十年代起,翁先生陸續在當時的《劇學月刊》《戲劇月刊》《三六九畫報》《立言畫刊》《北平晨報》《新民報》上,撰寫介紹、闡述臉譜産生、地位、性能、分類以及勾法的文章,影響甚廣,聲譽鵲起。

  晚年,翁先生又整理浩劫遺存,先後在《北京日報》《人民戲劇》《劇壇》《燕都》等報刊上發表《臉譜概談》、《漫談“十盜”臉譜》、《陷空山無底洞臉譜》《鉤奇探古一夢中》等文章。著述中,在廣泛分析眾多譜式並深入探究前人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把握臉譜藝術的演變,總結臉譜藝術的規律,第一次按照漢字 “六書”的體例,提出臉譜 “五性”説,即:臉譜的説明性、臉譜的象徵性、臉譜的評議性、臉譜的性格性、臉譜的形象性。並完善了戲曲臉譜分類方法,將向來難於統一的臉譜門類科學地劃分為整臉、三塊瓦臉、花三塊瓦臉、六分臉、十字門臉等十六種;進而闡明瞭臉譜構圖的“主、副、實、界、襯”五色。

  翁先生的這些研究成果,從臉譜的內涵、分類、構圖三個方面夯實了臉譜藝術理論,並使臉譜由一種舞臺化粧技巧,真正昇華為一門系統研究的學問。同時,提煉出使用顏色和線條,把譜式勾畫在臉上的程式和方法。特別是,還匠心獨運地探討出焦讚、張飛等人物,以主色“通天黑”代表“黑臉”的立體結構,為梨園界推崇和仿傚。

  隨着臉譜研究的漸次深入,繪製技法亦日臻精到,內外行均以拱璧視之。當時的書畫名店“榮寶齋”曾以每幀銀元二十塊的潤筆,請其繪製“四大金剛”、“十二生肖”扇面兩幀。並由吳幻蓀建議,再煩其繪製屏條四幅,請四位翰林分別在每幅上題字,陳列於“榮寶齋”書畫之林,觀者如織。此外,其所繪精品還曾在巴拿馬博覽會上展出。

  六十餘年“畫戲”生涯,始終堅持實用、巧用、慎用

  在翁先生六十餘年的“畫戲”生涯中,其創作和設計臉譜始終堅持着三條原則:一是實用、二是巧用、三是慎用。

  從“實用”方面講,翁先生作為編劇家,是劇中各個角色的第一塑造者,較之演員更加容易在第一時間接近劇中人。所以,翁先生常常從扮相上為演員提出創造性的意見和建議。例如,他為李少春、袁世海編排《雲羅山》時,曾建議袁世海將任彥虎的扮相改為歪臉,並且手持道具“單柄眼鏡”,藉以增強人物立體感。

  1930年代中後期,翁先生供職於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他為戲校學生編排了《火燒紅蓮寺》《美人魚》《鴛鴦淚》《鳳雙飛》《小行者力跳十二塹》等大批新戲。這些新戲中的角色臉譜,也基本由翁先生親自設計並投入使用。翁先生在《臉譜鉤奇·美人魚》一文中,滿懷自豪地憶及創作周潯臉譜所取得的成績:“周潯則勾紅鴛鴦臉,戴紅白鴛鴦蓬頭,挂紅白鴛鴦鈴鐺扎,扮相至奇,十次公演,每出場必驚人注目,且報彩聲,是余最慰快之事。”

  從“巧用”方面講,翁先生早年豐富的積累為他提供了展示超凡想像力的廣闊空間。翁先生設計新譜,總能信手拈來。而他設計的大量匠心獨運、別具一格的臉譜佳作,卻多是由成譜增刪變化而成,並非憑空杜撰。例如,他編排新戲《鴛鴦淚》,為王玉讓設計的嚴年臉譜,即套用了《蘆花河》的烏裏黑、《伐西岐》的高友乾式的鴉翅形眼瓦,眼梢歧分為三,向下垂挂,表現嚴年的齷齪陰險。

  又如,翁先生設計的《十二塹》解脫大王臉譜,左眼處畫人面,表示解脫殞命的冤魂,這是借用了晉劇中申公豹的臉譜形式。借用成譜,不能視為思維僵化、不善創新;相反,這是臉譜創作、設計的主流方法。戲曲中的勾臉人物極多,但臉譜種類也就那麼十幾種,多數新譜只需在舊例基礎上加以改進,即可再獲生命,並不需要處心積慮地自出機杼。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舊曲新詞、舊壺新酒呢?關鍵在於立足角色,在成譜的基礎上變換格局、舒捲紋理,達到扮相和人物的有機統一。翁先生設計的《罵錦袍》盧奇,勾綠額白膛元寶臉,簡潔而樸素;而翁先生又在臉譜印堂處勾畫三頁桃花瓣兒,用寓醜於美的婉轉手筆刻畫出盧奇桃花痣隱現,使臉譜立收“頰上三毫”之效。

  從“慎用”方面講,翁先生設計臉譜,絕不是天馬行空地臆斷取捨,而是以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謹慎態度,有目的地限制自己的才思,“反覆深思”,而後“求其意義”。例如,翁先生將梆子劇《蝴蝶杯》移植為京劇《鳳雙飛》,將劇中人物盧林的臉譜,由油紅三塊改為老紅三塊,突出人物的沉穩性格。棄用成譜,是因為成譜尚不能正確表現角色,唯有“推陳出新”,才能與人物身份若合符節。翁先生這種謹小慎微的創作態度,恰是他對藝術負責的具體體現。

  此外,翁先生為李萬春《十八羅漢收大鵬》設計了大鵬臉譜,為馬連良《春秋筆》設計了檀道濟臉譜等等,俱是構圖新穎,令人嘆止。在回憶為馬先生設計檀道濟臉譜時,翁先生寫道:“馬連良排《春秋筆》既畢,以臉譜一事,囑予厘定。予為變舊譜,賦新義:眉中如有龍虎,示其勇,有風雲氣象;正額紫膽,中貫金光,示其忠,有耀日精神;大鼻窩取法姜維,圓眼窩取法關泰,所以示其儒而武、忠而勇也。”

  翁氏臉譜藝術體系的展示,對中國戲曲臉譜的研究和創新意義重大

  可惜的是,翁先生數十年來收藏的臉譜珍品,俱在十年浩劫中灰飛煙滅,毀散殆盡。1970年代末期,戲曲事業再煥青春,翁先生亦重振“畫戲”之興;不憚年高與勞頓,在編戲、排戲、著書的空暇,總是興致勃勃、不厭其詳地向中青年臉譜藝術愛好者傳授臉譜藝術知識。

  1983年,翁先生率弟子張金樑、吳鈺璋、張宏逵、王魁武等,在中央電視台進行了“臉譜藝術講座”,受到了內外行的交口讚譽。1988年新春,在中國美術館第一次舉辦的“中國戲曲臉譜藝術展覽會”上,翁先生撰寫的長篇前言,被譯成十余種外文,廣為流傳。為了使參觀者更直觀地辨識京劇臉譜,翁先生還巧用“遙條轍”編制出【臉譜色彩口訣】:“紅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姦邪,油白狂傲;黃狠,灰貪,藍勇,綠暴,神佛精靈,金銀普照。”簡明扼要,一目了然,備受戲迷追捧。

  在逝世前夕,翁先生還在與天津百花出版社商議,擬編撰一部圖文並茂的《翁偶虹戲曲臉譜圖文集》,將生平對於戲曲臉譜的蒐集、繪製和研究,作一綜合性的總結……

  前不久,翁先生早年的臉譜秘籍《偶虹室臉譜擷萃》,被我偶然發現。這是我在1980年代向翁先生問學期間,翁先生手賜的一部佚稿,凡五十四節。據翁先生講,這是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怹蒐集、研究和繪製京劇以及地方戲臉譜時,用心寫下的筆記文字。因彼時翁先生編劇繁忙,這一系列臉譜文章,一直未來得及修潤付梓。我當時認真讀了這一份筆記,並向翁先生詢問了其中諸多細節關鍵處。為弘揚先師未竟事業,前不久我將當年翁先生佚稿和問學筆記兩相對照,整理出來這部珍貴的臉譜論著,並特邀翁門臉譜再傳弟子江洵先生,按照翁先生繪製臉譜的風格進行配圖。

  更可喜的是,學苑出版社將翁先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蒐集並手繪的四函《偶虹室秘藏臉譜》,頗費周折地複製出來,矢志傳播。這是翁先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蒐集並手繪的四函(每函100譜)久已失傳的名家臉譜。這些臉譜,從時間上逶迤明清至民國時期;從地域上橫亙京、昆、晉、漢、滇、徽等劇種,蔚為大觀。

  此次,這一“文”一“圖”兩部著作的次第推出,鉤奇探古,對中國戲曲臉譜的研究和創新,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同時,翁氏臉譜藝術體系的展示,也必將會受到愈來愈多的人們的珍視和弘揚!

  供圖/張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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