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學斌:小臉譜 大戲曲

日期:2019-04-02 09:33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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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傅學斌:小臉譜,大戲曲

  

  

  傅學斌 1937年出生於梨園世家,臉譜畫家。他于1961年開始在梅蘭芳劇團從事舞臺美術工作,拜翁偶虹為師,求教于劉曾復先生,專注于收集、整理、研究臉譜,1995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民間工藝美術家”稱號。他還先後出版了《鬧天宮》《臉譜勾奇》畫冊,繪製《西遊記》《封神榜》《京劇丑角》等多套火花,成為讓臉譜登上火花第一人。攝影 張風

  

  與京劇大師梅葆玖。

  

  張鵬

  提起臉譜,大傢夥兒並不陌生,它色彩華麗而又濃烈,不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符號,還被很多設計師運用到時尚元素中傳至全世界。其實,正宗的臉譜可不是喧囂般玩鬧,它是京劇的蟬蛻,也是歷史的活化石。

  在湖廣會館的大戲樓旁邊,伴著悠揚的樂聲,聽82歲的傅學斌先生細説臉譜的淵源,追思梨園往事,更感國粹博大精深。傅老爺子聽了一輩子戲,畫了一輩子臉譜,數十年樂在其中。他收集、整理、繪製的1000多個臉譜中,有很多是傳統“冷戲”中的失傳臉譜,因為他的尋找、傳承,後人才有機會得見這些珍貴的藝術形象。他説,京劇的活化石應當有人整理保存,希望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這樣的事。

  老先生説起自己這輩子正是“聽著鑼鼓長大,枕著臉譜入眠”,平生功業,盡在橙黃靛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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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千多場戲打底

  聽老爺子説戲,講臉譜,資訊量太大,稍不留意就跟不上趟兒。然而,這些對傅老來説不過是信手拈來,不得不佩服老人的記憶功力。

  傳統戲曲有很多題材來自小説,書中對各種人物的形象都有不同程度的藝術誇張,如“面如重棗”“鳳眼蠶眉”“面似烏金”“豹頭環眼”,或“紅鬍子藍靛臉”等,這些都影響了戲曲演員對勾臉人物形象的設計。

  在戲曲最古老的劇種崑曲中,凈行勾臉有“七紅八黑三和尚”之説,其中“七紅八黑”都是戲名,“七紅”指《七紅記》又名《寶釧記》,劇中的張天師、王元帥、劍仙崑崙、虬髯張仲堅、唐將秦叔寶、上仙鐘離權、漢壽亭侯關羽,這七神都勾紅臉;“八黑”指《八黑記》又名《劍丹記》,劇中各神——項羽、張飛、尉遲恭、鍾馗、趙玄壇、鄭恩、焦讚,他們均勾黑臉;“三和尚”是指《山門》中的魯智深、《五台山》中的楊五郎、《下書》中的慧明。傅老爺子解釋説,這表明早年崑曲勾臉比較簡單,後來隨著劇目不斷豐富和複雜人物形象的出現,勾臉的用色才逐漸增加,最終促進了譜式變化並且形成了程式。

  “京劇臉譜裏學問大了,單説色彩就大有講究:紅色象徵忠勇正義,比如關羽;黑色象徵直率魯莽,比如張飛;水白色象徵多疑狡詐,比如曹操;黃色象徵驍勇桀驁,比如典韋;藍色象徵剛毅威猛,比如竇爾敦;綠色象徵頑強暴躁,比如青面虎徐世英……”

  為什麼傅老對臉譜了解如此精深,説起來這樣稔熟?因為這背後有6000多場戲打底。

  説起這事兒,傅老表示這得感謝父母給了他得天獨厚的機會和環境。由於生在梨園家庭,他六七歲時就隨著父親到前門大柵欄的慶樂、三慶、廣德樓等戲園子看戲,至今還能記起小時候看過的那些有趣劇目——《賣弓計》裏幾個鎮守摩天嶺的勾臉將軍,扮相奇特,站滿一台;李慶春主演的《濟公傳》,不僅風趣幽默,還有機關布景和放映小電影;榮春社演的《鐵冠圖》表演清兵入關隊伍浩蕩的跑竹馬等,都讓人印象深刻。“從那時我就迷上了京劇,並且對武戲和勾臉人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的小學時代相當於上了個連續6年的京劇藝術補習班。”愛好臉譜的根兒,從那時就算種下了。

  新中國成立後,他的父親被派到珠市口的民主劇場當了首任經理,還兼任北京市劇場管理科科長,幾年後又被調去重建廣和劇場,最後到吉祥戲院擔任經理到退休。這無疑又給他打開了看戲的方便之門,可以隨時看到名角兒的好戲了。

  當時的四大名旦、幾大鬚生的戲他無一漏看。尤其是看過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袁世海、肖長華、李萬春合作的《群借華》,尚小雲、荀慧生、葉盛蘭合作的《得意緣》,還有上世紀50年代梨園界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公演的三台大合作戲,包括李和曾、奚嘯伯、陳少霜、譚富英、馬連良5位楊四郎的全部《四郎探母》……“這些技藝爐火純青的藝術家湊到一塊兒唱戲,那精彩程度可想而知,真可謂‘此曲只應天上有’啊!”

  傅老最難忘的還是梅蘭芳大師在北京工人俱樂部演出的那場《貴妃醉酒》,當時已進入劇團工作的他任務是在二樓專門給梅大師臉上打補光,要寸步不離地追光直到謝幕。“我一邊追光,一邊近距離欣賞大師的表演,只見他每伸手必是蘭花指,眼神放光,眉目傳情,就如女神下凡,迷倒全場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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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螞蟻搬家

  説起當年這些名角名戲,傅老如數家珍。雖然由於種種原因,他只念到初中便參加工作,但傅老不無驕傲地説:“若説我積澱的那些學問,已經達到了研究生水準。”活躍在舞臺上的各種類型的凈醜人物那五彩斑斕、變化萬千的臉譜都深深印在傅老的腦海裏,吸引著他去欣賞、追尋、研究、描繪。

  臉譜畫作為繪畫之一,不僅需要大量京劇知識的積累,也需要繪畫技藝的磨練。提到繪畫,當年傅老的條件更是令人羨慕,身邊名家雲集。1958年他在北京美術公司繪畫組上班時就接觸過齊白石門人王鑄九、王雪濤弟子劉繼英、張善仔高足胡爽庵等諸多前輩。西畫受過馬丁、朱治吾的指點,身邊還有畫天安門主席像的專家王國棟和金石,以及翁偶虹先生的八弟、擅長國畫和臉譜的翁袖天。“整天在他們的工作圈里耳濡目染,讓我的美術課得到惡補,所以畫起臉譜這種圖案性很強的作品並非難事。”

  上世紀60年代傅學斌調入梅蘭芳劇團後,便正式起步蒐集臉譜。“每逢假日,我必去首圖和北圖兩處閱覽室,查尋有關臉譜的畫刊和原作,幾乎讀遍了所有相關館藏,經過日積月累,才逐漸增強了鑒別力,過目便能辨別出哪些是舞臺實用譜式,哪些是案頭臆造之作。”

  臉譜之美是傅學斌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斷感受領悟的。他提到一代名凈侯喜瑞就是位勾臉能手,他勾的潘洪白臉別具特色,“兩道橫眉斜插入鬢,再用筆分別在上下盤旋,雖如漫筆遊走,卻像雙眉緊鎖,把權臣受審的窘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還有肖德寅勾的《盤絲洞》中昴日雞的臉譜,“色彩僅用了黑、白、灰、紅、金五種,已經達到明艷的效果,眼窩外套金畫翅形,引人聯想,額頭五個點示意雞冠的分岔,這樣抽象誇張的處理,美不勝收。”

  實際上,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傳統戲的臉譜已經失傳了,這也是讓傅老深為痛心的一件事。“單説與勾臉有關的前輩名宿,如武生楊小樓、尚和玉兩位同門師兄弟,都勾臉美猴王的戲,卻連一張化裝劇照都沒能流傳世間。隨著時代的變遷,前輩藝人所創作的傳統劇目早已丟失過半,而劇中人物的臉譜也隨之而去,這無疑是京劇藝術很大的損失,也令後學者無限遺憾。”

  臉譜藝術一度遭遇低谷,先是中國京劇院提倡凈化舞臺,小妖、小鬼和水族等臉譜都禁止勾畫,之後傳統戲被封殺,臉譜遭滅頂之災。直到上世紀80年代,傳統戲劇逐漸恢復,臉譜才重現舞臺,這讓傅學斌研究臉譜的熱情更高了。那時候,他碰到稀罕的臉譜,便不惜重金購買,有些獨一無二的人家不賣,他就花錢租過來臨摹。“如今,我珍藏的譜式已有千幅之多,很多都是失傳老戲傳統譜式,我就是這麼螞蟻搬家似搬回家的。”老人不無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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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翁偶虹衣缽

  1983年,傅學斌遇到了他臉譜生涯重要領路人翁偶虹先生。翁老先生是著名戲曲劇作家,現代京劇《紅燈記》就是他與阿甲合作改編的,程硯秋的經典劇目《鎖麟囊》也出自他筆下。同時,他還是位著名的臉譜研究者、收藏家。用他自己的話説,一生心血,全在“案頭畫劇,臺上演劇”,他自詡為演戲、看戲、評戲、編戲、排戲和畫戲的“六戲齋主”。翁老先生平生嗜愛收集臉譜並自繪臉譜,曾給臉譜下了定義:“用鮮明絢麗的色彩、犀利流暢的線條組織成面部圖案,勾畫在戲曲人物的臉上,是中國戲曲化裝的特殊手段,成為臉譜。”

  傅學斌投身翁先生門墻,説來還有一段傳奇。

  1977年,傳統戲喜獲新生。傅學斌每得空閒,常去坊間、館藏尋寶。有一次,他在北京圖書館柏林寺閱覽室找著了一部手繪的《鐘球齋臉譜集》。翻看之下,全是側臉,如同皮影,這以前可沒見過!不但譜新鮮,連戲名有些也鮮為人知。看後面跋文,才知道是翁偶虹先生1939年整理出的作品。傅學斌如獲至寶,連下幾天工夫認真摹畫成冊。當時劇團正在排演翁偶虹先生新編劇目,傅學斌擔任舞美設計,得以結識翁先生,談得很投機。彼時,翁先生一輩子蒐集的臉譜已經在“文革”中喪失殆盡,看到傅學斌的摹本激動不已。用他自己的話説,真是“渾如一場春夢,如見舊燕歸巢”。

  有翁先生指點,傅學斌對於臉譜的研究也更為專業、深入。通過多年琢磨,他這樣總結:“若把舞臺臉譜勾摹在紙上,如見其人,不僅能引起戲曲愛好者聯想回味,還能讓不常涉足劇場的人産生審美興趣,從而使臉譜在舞臺化裝的基本功能之外,以其藝術之魅力衝出戲曲昇華為一種美術作品,躋身於國畫之林。”

  傅老的臉譜畫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畫的臉譜,曾多次參加國際、國內展覽,並不斷撰文介紹和探討臉譜藝術。值得一提的是,傅老多年收集到翁偶虹先生失傳的臉譜近700種,翁先生的流失臉譜《鐘球齋臉譜集》和《偶虹室秘藏臉譜》,都是傅老和收藏家孔宇發現並摹畫下來得以流傳的。

  能讓這些失傳臉譜復現世間,傅老付出了很多辛勞,而且他收集的臉譜不僅僅限于京劇,在1988年全國戲曲臉譜展上,他還描摹了很多湖南地方戲譜式,並編輯成冊,翁偶虹看了十分高興,特意寫了序言,傅學斌遂成為傳承其衣缽的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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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沒有變異基因的臉譜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臉譜作為京劇的衍生藝術終於受到世人的關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欣賞臉譜,也成為臉譜藝術普及發展的重要時期,傅學斌成為讓臉譜登上“火花”的第一人。

  1997年天津火柴廠先後請他設計繪製了《西遊記》和《封神榜》兩套火花,各99枚。《西遊記》這套火花把已經失傳的冷戲《火雲洞》中紅孩兒手下幾員大將:急如火、快如風、雲裏霧、霧裏雲等再現于方寸火花之上,其設色華麗、造型考究,令人過目難忘。

  傅老還設計了《京劇丑角》火花共120枚,設計精美,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備受歡迎。這套《京劇丑角》臉譜受到很高的讚譽,被認為極具收藏價值,因為“基本包含了清末民初前輩名宿與富連成、中華戲曲學校、鳴春社、榮春社以及北京戲校各班高材生的舞臺實用臉譜,可稱得上是厚積薄發的精選之作。”

  此後,傅老據此整理《百醜圖》出版問世。作家汪曾祺特為其題跋,稱“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圖成百醜,鬚眉活現。狡詐顢頇,滑稽嫵媚。君是何人,以此為鑒。”

  一輩子癡迷臉譜畫,傅老在畫畫技法上仍在不斷創新。近年他又琢磨出新創意。“還原舞臺上勾畫的本來顏色,加畫的頭盔、須口則採用白描技法來表現,這樣繪成的效果,既有旋律感,又極富裝飾意味。”國學大師樓宇烈非常欣賞這種畫法,讚曰:“傅君學斌作為臉譜,不單工五分臉、七分臉,為業內人員所賞識,亦且有冠帶、須髯,令觀者望之如生,于京中獨此一家。”

  隨著近些年京劇臉譜藝術的紅火和普及,老先生又有了些許新擔憂,因為各種所謂創新臆造的臉譜頻出,臉譜的工藝化、商業化也很嚴重。他表示,“臉譜藝術在我心中既內涵深邃又生動神秘,鑽研越深入,越深感傳承之任重。因此,我整理繪製臉譜,態度嚴謹,不值得一畫的東西,絕不動筆,所有作品都堅持用真善美來衡量。”他認為,繪畫技法可以不斷創新,但是臉譜卻必須實事求是,不能主觀臆造,這是傅老畫臉譜一貫堅持的原則。

  多年前,傅學斌曾為出版《臉譜勾奇》,摹畫一幅倣朱斌仙筆法的貓神,五官紋飾的地方都對,但就三根貓須的角度稍有不同,他的另一位老師、臉譜研究家劉曾復先生讓他改了三遍。他告誡傅學斌:“摹譜必須注意勾臉的下筆和收筆,只有位置十分精確,才能不失原貌和神態。”這件小事對傅學斌影響很大。他曾經寫過一個介紹臉譜的專欄,名字就叫“靠譜擺譜”。他説,靠譜,才是“擺譜”的前提。“我畫的臉譜,沒有一張是沒有來歷、自己閉門造車畫出來的。”

  求源而不獵奇,探究而不妄異。傅老認為,要想真正研究臉譜,發掘整理它的藝術規律,有一條,必須在“準確”上下功夫。他解釋説,“準確”指的是臉譜勾在臉上的準地兒,因為這正是繼承傳統的關鍵,他舉例子説:“人所共知,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三位的凈角表演藝術均已達到巔峰,包括臉譜也各有流派,如三個人都勾張飛臉,勾法自有區別,如果這個區別你畫不出來,那又何談繼承傳統呢?”

  所以,傅老認為,畫臉譜想當然不行,一味追求標新立異也不對,馬馬虎虎大概其,是最要不得的。“想怎麼畫就怎麼畫,那就更等而下之了,走了形變了樣,味道不對了,這就不是繼承了,臉譜的‘化石’意義就沒了。我既有積累,就應該謹遵前輩老師教誨,守望傳統,老老實實,把沒有變異基因的臉譜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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