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萬波:周口店打下了我事業的基礎

日期:2018-08-22 15:36    來源:周口店北京人遺址管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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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萬波

  1932年生於重慶市忠縣新立鎮。1954年畢業於長春地質學院。1974年加入中國共産黨,2010年評為優秀黨員。

  現為龍骨坡巫山古人類研究所所長、重慶三峽古人類研究所名譽所長、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重慶自然博物館特約研究員、重慶二○八地質隊科學顧問。其研究領域包括古人類、古動物等學科。

  主持或參與的考察隊先後發現210萬年前的重慶“巫山人”下頜骨殘塊、115萬年前的陜西公王嶺藍田猿人頭骨産地、80萬年前的陜西陳家窩藍田猿人下頜骨、40萬年前的安徽和縣猿人頭蓋骨、13萬年前的重慶奉節智人牙齒、6萬年前的廣西麒麟山智人頭骨、4萬年前的陜西長武智人牙齒、2萬年前的北川智人牙齒等人類化石。除此以外,在長江三峽還發現了13萬年前的牙刻、石刻和石哨等史前藝術珍品。

  學術論著,以首席作者在英國《自然》雜誌發表題為《亞洲的早期人類化石及其石器製品》和《巫山猿人遺址》等近百篇(部);科普讀物《大熊貓的起源》和《我與古人類有個約會》等近百篇(部);研究工作曾榮獲中國科學院首屆竺可楨科學獎、中國科學院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自然科學三等獎、裴文中科學獎、振興重慶爭光貢獻獎。享受國務院頒發的特殊貢獻津貼。

  編著的《大熊貓的起源》榮獲2012年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優秀科普作品獎、2010年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推薦獎、入選2010年新聞出版總署“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

 

  從基礎學起

  我出生在重慶忠縣,生日是1932年11月28日。1951年考入長春地質學院,1954年畢業,之後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研究室。

  我的專業是地質勘探,那個年頭,不管學的是什麼專業,都要服從統一分配。剛一到單位,別説工作內涵,就連古脊椎動物研究室也是頭一次聽説。古人云,一張白紙好繪畫,那就從頭學吧!

  報到時,院人事部門告訴我,古脊椎動物研究室在地安門二道橋,你可坐三輪車去。依其所述,到了二道橋大概是4點來鐘,由於天晚,沿二道橋上上下下走了好幾趟也找不到研究室的蹤影。原來,古脊椎動物研究室在橋頭的一個小衚同裏,標誌牌是一塊小木條,不知者很難覓到。

  不管怎麼説,最終找到了單位,它坐落在地安門二道橋邊上由三個四合院組成的大院裏。到了傳達室,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同志接待了我。他是廣西人,一口廣西音的普通話聽起來有點兒吃力。但大意是告訴我今天晚了不能去集體宿舍,只能留宿這兒。

  我放好了行李稍做休息,便跟隨老謝走進了四合院。老謝指着東房告訴我,這裡是吳汝康先生的辦公室,他在大連醫學院工作,每年假期來這裡做研究,目前他還沒有來,今晚你可在他的辦公室留宿。

  我接茬問道,辦公室怎麼住呀?謝説,為了讓吳先生更好地休息,在他辦公室的角落安了個單人床,你不就可以住下了嗎!

  我邊聽邊點頭,爾後走進一看,房間整齊、乾淨。床上用品齊全,稍做整理便可入睡了。

  但是,從學校的集體生活一下子變成單幹戶,我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翻來覆去地瞧着天花板,不覺快11點了,乾脆坐起來看書。看了一會兒,感到房間有蛐蛐叫,於是打量了一下四週,沒有不利情況,調頭來拉開床頭的標本櫃想隨便看看。哪知道,拉出抽屜的剎那,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滿抽屜骷髏,那種感受、那種滋味很難用語言來表達。毫不誇張地説,我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飯就找老謝,提出去東四頭條住集體宿舍。

  這事兒説起來讓人笑話,但對我來説卻是進入社會的第一課。在後來的歲月裏,每當拿着人類化石標本與現代人頭骨對比之時,那令人不寒而慄的骷髏似乎在告訴我,你上了天堂,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因為我們都是人類演化最後階段的晚期智人。

  第二天,管人事工作的耿葉領我去高等脊椎動物室見周明鎮主任。他邊走邊寒暄,今後你就在這裡上班,聽周先生的指導。

  周先生看上去很年輕,説話細聲細氣,笑顏滿面地對我説,歡迎歡迎,我們這裡很需要年輕人。爾後朝標本櫃那邊喊了聲胡大姐,你快過來。不一會兒,胡大姐來到我們跟前,笑着與我打招呼,歡迎小夥子來我們這裡工作。

  周先生告訴胡大姐,多多關照,讓黃萬波暫時在你辦公室上班。説完便告別胡大姐開會去了。

  周先生走後,我走進了胡大姐辦公室,前後左右都是標本櫃,她轉過身來朝辦公桌一指,你就坐那裏。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辦公桌與胡大姐辦公桌是對着的,很不習慣。

  胡大姐叫胡長康。由於她年齡稍大點兒,説話穩重,所以叫她大姐,也是對她的尊稱。

  上班不久,也就是1954年4月下旬,研究室派我去黃河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協助相關單位調查新生代地層,尋找脊椎動物化石,以此劃分層位編寫報告。此間,恰逢劉東生先生前來這裡考察,在他的指導下,學習了不少有關第四紀地層、新構造運動等方面的知識。

  9月下旬結束調查回到北京。不久,低等脊椎動物室劉憲亭先生找我談話,希望我能陪同他去熱河(今河北省)考察,尋找魚類化石。我想,在古脊椎動物研究室,無論哪個門類我都是門外漢,去哪兒都是學習的好機會,便答應同往。我們10月上旬出發,11月中旬結束返京。

  此間,我們沿着薄薄的頁巖分佈區考察,一旦覓到了含魚化石的層位就駐紮下來,記得沒有花幾天工夫就採集了不少標本。對我而言,收穫也不小,還認識了什麼叫狼棘魚。

  回到研究室,根據劉東生先生的要求,我把有關第四紀地層和新構造運動方面的照片和素描圖等資料整理好,並附一份簡要的文字説明提供給他。

  事過一年,劉先生發表了《三門係地層的新構造運動》一文。署名中,挂上了吾,令人感激!

  這年歲末,楊鐘健主任找我談話,要我陪同裴文中先生南下廣西考察洞穴。這下子可好了,一幹就是好幾個月,直到1955年3月才結束工作。

  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古脊椎動物研究室,像我這麼年輕的小夥子屈指可數,因而受到各位先生的關注,都希望前去協助他們工作,我也成了唯一在各研究室都待過的人。不過,待得最長久的是古人類室,一待就是6個年頭,直到新生代研究室成立才離開。

  在古人類研究室期間,我一直在裴文中先生辦公室旁邊的小屋工作,朝夕相處,彼此了解。在潛移默化當中,我對古人類學産生了興趣,但仍然站在門外,未能邁進門檻。裴先生是個閒不住的人,哪怕午休時也要幹事。稍有空閒,就各個房間走走,時不時地與大夥兒閒談幾句。裴先生很關心青年人學習,他曾多次給我們講解哺乳動物化石的鑒別,特別是食肉類動物的牙齒,例如鬣狗的裂齒,怎麼樣依其不同的特徵區別出不同時代的屬種來。為了更好地掌握脊椎動物學的基礎知識,他鼓勵我去北京大學生物系學習比較解剖學。如他所願,我在北大生物系學習了兩年,現在回想起來,這段學習對我的事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裴先生給予的栽培。

  裴先生的性格外向,常常談笑風生。記得我們去河南新蔡考察。考察結束後,為了趕火車回北京,我們必須提前到火車站。那個年代的鄉下,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馬拉車,其時速是可想而知的,從新蔡到駐馬店要走好幾個小時。火車是早上7點,我們得凌晨出發才能趕上。

  我們請示裴先生,要趕上火車得凌晨起程,您看咋辦?他的回答十分有趣,可以,跟着月亮走。先生這句玩笑話事出有因,依我的日記,當晚是個好天氣,雲少月明。

  我們雇了輛馬車,備好了行李便起程了,走出沒有多遠,先生就打起瞌睡來。老邱一看,怕先生掉下車去,立馬讓他躺着睡,但是路面顛簸厲害,翻滾在所難免,於是我想出了個餿主意,把裴先生捆綁在車上。大夥兒聽了默默點頭,表示贊成。我們借用車夫的麻繩,不一會兒就捆綁好了。先生睡得很熟,居然一點兒不知,一點兒不曉。

  裴先生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朝胸前一看,五花大綁,隨即問道誰幹的?大夥兒低頭不語,他再次問道,誰幹的?

  不知是誰接了個茬,我們幹的!

  老邱畢竟是老大哥,向先生解釋了捆綁的緣由。先生聽後朝我一指,是你出的點子吧!逗得大夥哈哈大笑。

  首觸周口店

  1955年,周口店要擴大展室,要從研究室運送標本過去,押送標本之事自然落在我身上。原因簡單:一是剛來,二是年輕。

  運標本的工具記得是輛解放牌卡車,從二道橋起程,沿着泥濘的土路行駛,大概花了3個小時才到達周口店。出來迎接我們的是位長者,後來知道是周口店的老技術員劉義山。他看我滿身是土,急忙前來拍掃,嘴裏不停地説道,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我接過話茬,沒事兒,一路順風,就是塵土多點兒。卸完標本,劉義山帶我去食堂,然後又帶我去看猿人洞,並給我講述了第1個北京猿人頭蓋骨(現在稱周口店第1個直立人頭蓋骨)的發現經歷。

  之後,我又隨劉義山參觀了鴿子堂和山頂洞。站在洞前,注視着非常簡陋的陳列室和十分荒涼的龍骨山坡,我感慨地對劉義山説,在我未來之前,以為這裡是個綠水青山、古跡多多的聖地。劉義山接茬説,這個地方,比聖地還要聖地。這句話,當時一聽了之。若干年後,才明白了其科學內涵—中國人就是從這兒起步的。

  見證第“6”個頭蓋骨

  1966年初春,依照古人類研究室的計劃,決定發掘第1地點Locus H的南側。不用説,這是裴先生的主張。參加發掘的人員有好幾位,裴先生任隊長,邱中郎任副隊長,隊員有顧玉珉、柴鳳歧、長紹武等。我榜上無名,但卻參加了前期工作,即對Locus H的南側和周邊的地形作測量。

  測量工作依照計劃沒有多久便大功告成。裴先生看了地形圖及説明後感到滿意,並半開玩笑地説,有空就來,不要忘了小顧在這裡。

  Locus H的發掘工作,在裴先生的親自指導下,進展順利,化石、石片不斷有所發現。接二連三的發掘,不覺到了“五一”勞動節。

  記得“五一”節剛過,柴鳳歧打來電話説他們在發掘現場的基礎發現了人類化石,材料包括一塊額骨和帶有部分顳骨的大半個枕骨,標本已取出,存放在接待室。聽了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我立即告訴顧玉珉,讓他趕快給裴先生電話。

  第二天,也就是5月5日,顧玉珉趕回了周口店,目睹了人類化石的真容。

  5月6日裴先生也趕到了周口店,見到了盼望已久的珍品。據顧玉珉講,裴老拿着標本時,臉上再一次流露出當年發現第一個北京猿人頭蓋骨時的喜悅。

  事後沒有幾天,我去了周口店,看到了正型標本和發現地點的堆積地層。記得那天晚餐後,裴先生對顧玉珉説,你回去找找1934年在Locus H發現的那塊顳骨模型,並拼一下,看看是否為同一個體。

  果然不出裴老所料,兩者一拼嚴絲合縫,正是同一個體。對這些走在前面的工作,今天來看,正是因為有了裴先生的預見和科學的判斷,才有了第1個和第“6”個北京猿人頭蓋骨的發現。由此可見,裴先生真不愧是周口店直立人化石發掘、研究的泰斗!

  周口店再研究

  1958年,正值科學研究大發展時期,古脊椎所決定對周口店再研究,古人類室自然是主角,裴先生義不容辭挂帥出征,我這個跟班的尾隨其後。記得我們是1958年“五一”後去周口店的。依裴先生的工作安排,有這麼幾項:

  1、第1地點西壁採樣,也就是從頂到底把13層土樣採下來用作孢子花粉分析、陳列展示等等;

  2、堆積物分層研究、各層的岩性特徵、動物化石的埋藏情況、石製品的類型等等;

  3、周口店頂蓋堆積層與第1地點底礫石層對比研究,看看兩者的沉積關係;

  4、若有時間,看看周口店附近的每個化石地點。

  聽了裴先生的工作安排我既高興又感到壓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務。為此我大量查閱周口店的相關資料。在我的學習日記裏,資料摘抄大概有下列幾個方面:

  1、周口店在大地構造上處於北嶺西北翼,翼部岩層為中奧陶世馬家溝灰岩,岩溶呈現的溶洞、裂隙發育在次級傾伏背斜西北翼上。

  2、灰岩溶蝕的裂隙、豎井和溶洞,裂隙多溶洞少。第1地點原本是東西走向的裂隙,而後擴展成的溶洞,發育在馬家溝組頂部,沒有完好洞頂。

  3、第1地點發現的脊椎動物化石,靈長類2種,食蟲類6種,翼手類4種,嚙齒類27種,兔形類6種,食肉類29種,長鼻類1種,奇蹄類3種,偶蹄類19種,共97種。發現的鳥類化石也不少,計48屬62種。

  4、山頂洞為順着層面溶蝕而後轉為垂直溶蝕的洞穴,洞口是塌落出來的。含魚化石的第14地點,為古周口河基座階地的水準溶洞,其堆積物與頂蓋堆積物相當,均屬古周口河沉積。

  以上之基礎知識,使我對周口店的地質背景、岩溶地貌、沉積環境有了粗淺地認識。但是要用於實踐還得學習 ,例如上礫石層和底礫石層的形成機理,不知跑了多少趟,都沒有搞清楚其內在的聯繫,後來還是在裴先生的指點下才明白了底礫石層是上礫石的次生堆積。

  接下來的工作,第1地點西壁分層、採樣。這事兒説起來很簡單,幹起來可不簡單。當我站在西壁跟前,望著雜草叢生的陡峻剖面時,一籌莫展。思索良久,想出一計,在剖面頂上繫繩而下,但活動範圍有限,難於了解整個層位的變化情況。正在為難之時,劉振揚和柴鳳歧來到我跟前,看著我發愁的樣子便問,怎麼啦?我轉身就向二位問安!您們來得正好,有事請教。劉振揚看出了我的心事,在這麼高的剖面上工作,唯有搭架子可行。隨後指着高處的石灰岩壁説,你瞧,壁上的小穴就是當年搭架子用的。

  我接茬嘟嚕了一句,到哪去找架子?

  柴鳳歧答了話,這事兒很簡單,交老劉幫辦不就行了嘛。

  兩天后,從北京租了三車杉篙,直運周口店。依照我們的要求,從洞底(第13層)一直綁到了洞頂(第3層),結結實實,上下自如。

  在裴先生的指點下,我自上而下逐層觀察、記錄、拍照、採樣,直至工作圓滿完成。工作期間,賈蘭坡先生也多次親臨現場,專門為13層剖面的標誌牌出謀劃策。

  在西壁分層觀察中,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第7層,這個層位極為特別,特別之處在於它是由河砂組成。砂子分選好,成分為石英小粒,偶見小礫,局部膠結。總體看分佈不均勻,南壁厚西壁薄。從顆粒排列方向看其流水是從東北邊灌入的。

  通過對周口店短暫的考察研究,在裴、賈二老指導下完成了4篇論文:《關於中國猿人化石産地的底礫石層和附近的上、下礫石層的形成及其時代問題的探討》《中國猿人洞穴的堆積》《周口店各洞穴堆積簡述》《周口店溶洞發育史初探》,發表在《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或地質期刊上。除此之外,還與丁國瑜先生一起完成了周口店地區第四紀地質圖和龍骨山附近的化石地點分佈圖。

  在周口店期間,還有一大收穫,這就是在楊老、裴老、賈老的親臨指導下我認識並熟悉了周口店各個化石地點,包括門頭溝18地點在內,都牢記腦海。

  最令我記憶猶新的是裴先生帶我到第1地點,講述第1地點的發現簡史。這是我來周口店之前,請教裴先生關於周口店的由來時裴先生承諾的。記得那天天氣晴朗,早飯後裴先生告訴我,今天帶你去第1地點。我隨即點頭,現在就走?裴先生看我一眼説道,現在不走還等何時!到了洞底,裴老指着洞壁上的發掘探方標記説,這個地方原本是個山坡,由於老百姓開山採石發現了“龍骨”,從而導致了一系列的重大發現。

  我接過話茬,您能概括地講講發現經歷嗎?

  裴先生抽了口香煙,回過頭來對我説,可以,午飯你請客!我急忙應聲,去周口店飯館成不成?

  説好了,一言為定。爾後裴老就從 M。Schlosser(施洛塞爾)拉開了序幕:

  1903年德國古生物學家 M。Schlosser(施洛塞爾)從北平藥鋪見到了一顆疑似人牙的龍骨,事後引起了 J。G。Andersson(安特生)的注意。 Andersson 是瑞典地質學家,1918年時任中國農商部礦政顧問。當年2月, Andersson 又從化學家吉布那兒了解到周口店地區出“龍骨”。接二連三的資訊促使了 Andersson 決定派遣師丹斯基去實地考察。1921年師丹斯基來到周口店,選定雞骨山動土發掘。是年秋,Andersson 同美國古生物學家葛蘭階去周口店看望師丹斯基,又獲悉了新的資訊,説周口店還有個出“龍骨”地方叫龍骨山,那裏的“龍骨”比雞骨山的個大且好。Andersson 聽後,決定轉移至龍骨山發掘。當年冬天,便從堆積層發現了第1顆人牙,但未能引起重視。打那以後,龍骨山就興旺起來了。

  聽了先生的講述,真是勝讀十年書,使我對周口店的發現、科學內涵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説到收穫,還有樁事值得一敘。那年發掘小組在第1地點發現一件北京猿人下頜骨,因牙齒磨損相當嚴重,又是女性,人們開玩笑地叫“她”“北京老太婆”。

  周口店東坡溶洞

  東坡溶洞位於周口店太平山腳下,在暴露之前,無人知曉,要知底細還得從頭説起。

  1954年前,太平山真的是太太平平,綠茵花草漫山遍野。然而美景不長,沒有過多久,開山採石,切掉了半匹山,也因而揭開了東坡溶洞的奧秘。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當開山採石快到山腳時,靠東側一壁爆出個小洞口,好奇的採石工把小洞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擴大,最終可容納多人進出。當首批“探險者”出來時,一個個抱着艷麗而奇特的石鐘乳,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工地,打那以後,前來看稀奇的人絡繹不絕,東坡溶洞也就此揚名。

  那一年,我正好在周口店協助上海科影製片廠拍攝《中國猿人》科教片,有緣走進了東坡溶洞。依當時的了解,洞身大體上是水準的,但地面高低不平,局部地段有寬有窄,由於長期處於地下的閉塞狀態,洞內的碳酸鹽類物質在合適的地質作用下完全結晶,猶如水晶宮殿,更像一幅絕妙的地下彩景。

  我在洞裏邊看邊尋思,北京猿人洞是個擴大了的裂隙,反映出當時的西山曾經經歷快速的抬升。之後,地質作用趨於平緩,導致東坡溶洞橫向溶蝕成一個水準型溶洞。要是該洞能完好地保存下來,不僅為周口店增添新的旅游景點,更重要的是可以為我們認識北京猿人洞的來龍去脈提供新的思路。但為時已晚,東坡溶洞已慘遭破壞,現已無影無蹤了。

  重返周口店

  1981—1982年,事隔20多年我重返周口店。這次來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尋找北京猿人的臨時住所。哪怕是他們外出活動短暫停留之地,只要留有遺物或遺跡都可視其為北京猿人生態圈中之物。

  正是有了這個想法,我與謝黨結伴,在周口店地區進行了廣泛的調查研究。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終於在上方山雲水洞發現了鳥類、哺乳類化石,並以此撰寫成文《北京雲水洞的脊椎動物化石》,刊於《古脊椎動物學報》。

  但是雲水洞地點的時代太晚,與北京猿人無緣。我們回過頭來,在石花洞、銀狐洞一帶考察,雖説沒有發現與北京猿人相關的資訊,但在石花洞見到了月奶石。説到月奶石,還有段趣聞。當年我邁入石花洞時,映入眼簾的碳酸鹽類沉積不是石鐘乳,而是佈滿了洞壁和洞底的月奶石。

  然而很遺憾,由於開發者無知,把洞底的月奶石踩踏得亂七八糟,令人痛心不已,於是我提筆給北京市長寫了封信,希望領導同志責成相關部門保護石花洞的月奶石。沒有想到,市長不僅作了回復,還指示相關主管部門儘快落實保護措施。事後不久,還因此聘我為石花洞科學顧問。我也給予了回應,把我從國外帶回來的洞螈和在兩廣採集的洞穴盲魚等珍貴收藏品贈給了石花洞。

  結束了石花洞一帶的考察,轉身來到山前與平原接壤地帶,在婁子水附近的石灰岩殘丘我們見到了褐黃色堆積地層,從其岩性分析,該套地層的屬性應為洞穴之物。在我們倆的共同努力下,在一個裂縫的夾層中發現了腫骨鹿殘破的牙床,表面好像還被燒烤過。我指着下頜骨對謝黨説,這可是個好東西,帶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看看是不是周口店時期的,倘若是,那咱們可達到預期目標了,找到了北京猿人的“分店”。

  但是,由於當初未能及時把這個資訊告訴周口店,事後又未能及時前往該地點作進一步調查,久而久之,慢慢地也就遺忘了。前幾年儘管去尋覓過,但農村舊貌換新顏,變化太大未能如願。不過重返婁子水的覓心不死,一旦時機到來,便會尋覓,再尋覓。

  協助周口店

  後來周口店從古脊椎所移交北京市政府主管。記得是移交後不久,我同徐自強前去周口店看望新任館長楊海峰,同時也看看周口店移交後的新顏。

  在與楊海峰寒暄中,談到了周口店的標本,諸如後山的標本庫房、停車場旁邊的標本庫房,裏面有許多標本。這幾個地方我都去過,感覺風化嚴重,擺放混亂,必須整理。據裴先生講,標本中有原地質調查所的,有的材料還未研究過。

  海峰聽後當場拍板,就這麼定了,請黃先生儘快前來周口協助我們整理標本。

  也許是對周口店有了深厚的感情,事後不久我們便進駐了周口店,一住數十天。依照周口店整理標本的規劃,首先整理停車場旁邊庫房標本,之後整理後山庫房標本,最終整理館藏標本。

  參加整理的工作人員有我和顧玉珉及周口店的寧娟。操作順序:登記原有標本編號→新編號→屬性鑒定→描述→拍照。

  就這樣認真細緻地搞了好多天,直到把全部標本整理、登記、入庫為止。在這期間,值得回味的事兒有好幾樁:

  第一樁—裝飾品 記得是2006年4月下午,我們在一個鐵質標本架旁的陳舊木架上拿出幾盒標本,當整理到第3盒時,厚厚的漆黑色塵土下出現兩個小白點,感到異常,於是用手指捻了捻,不想卻露出了廬山真容,原來是兩顆犬齒。齒冠大小似獾,用小刷清凈後,發現齒冠下方有編號。不覺啊喲一聲,山頂洞的裝飾品!大夥兒一聽都驚呆了。

  沉默片刻後,我拿着標本對大夥兒説,你們看,標本上滿是灰塵,清理後的外表光潔如初,毫無疑問自出土以來它們倆一直在這兒睡覺,一覺睡了70年。

  話得説回來,有了發現,給大夥兒帶來了愉悅。可發現的幾率是有限的,絕大部分時間還是埋頭整理,再整理,時間長了便覺得枯燥無味!然而事情的發展好像是“上帝”安排好的,沒有過多久,便有標本再露光芒。

  在整理定級標本時,又意外地發現山頂洞人裝飾品的模型展品中有3件鑽了孔的動物犬齒無編號,而其他均有編號。再説,無號標本的色調也比模型鮮艷。為了進一步論證其屬性,又用放大鏡對其作了細微觀察,見到了牙齒琺瑯質和鑽孔周圍的髓腔,毫無疑問是正型標本,非模型。

  一聽是正型標本,大夥兒的掌聲又一次響起,我的心情跟大夥兒一樣,順口説了句笑話,在模型裏飛出了“金鳳凰”。它們飛呀飛,飛了73年,但是從未飛出周口店這片沃土。

  第二樁—草兔環骨 記得是發現山頂洞人裝飾品後不久,在編有山頂洞字樣的標本盒裏,見到了許多兔子的環骨。數了數有十來件,大小相當,色調一致,表面未磨損。邊看邊琢磨,這些東西自出土以來好像無人問津。我查閱了周口店的所有文獻,也未見到有關草兔環骨的專門論述。也許,這些東西很不起眼而被忽略了。

  從草兔環骨的形態和如此多的數量來看,它又出自山頂洞人之家,沒準兒也是裝飾品吧!

  第三樁—骨管 2006年12月26日午後,在整理定級標本之時有兩件骨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隨即拾起觀察,仔細一看令人驚嘆,這兩件標本並非骨片而是完好的骨管。從其形態來看均屬肋骨的一段。它們長短相近,粗細相當,兩者腹面均被磨制而變平,毫無疑問是史前文化精品。於是我細聲地對寧娟説,又找到“寶貝”了!

  寧娟接過標本,目不轉睛地看著説,黃老師,磨面上有編號,寫的是Loc:4-38。

  我感到一愣,第4地點!這不就是裴先生研究過的那兩件標本嗎?

  不出所料,在圖書館搜尋到了1939年出版的《中國地質學會志》19卷3期224頁上,裴先生説:“1937年在第4地點頂部發掘時,除了發現石製品、哺乳動物化石外,還找到了兩件稍長的骨骼,就其形態似肋骨,沿腹面將其磨制而使其變平,從磨平的表面粘附着的鈣質沉澱物判斷,其磨痕的年代為早。”

  落實了該標本的屬性,接下來談點我的看法:

  這兩件磨製品出土於第4地點,其地層層位靠頂部,很可能是山頂洞人之佳作。理由有三:

  其一,山頂洞人的裝飾品中,例如骨針就是磨制的;

  其二,山頂洞人的年代距今約3萬年前;再者,第4地點與山頂洞相距不足100米;

  其三,這兩件磨製品從選料到加工製作,其意識水準已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也就是説,製作者已達到了三個一致:即選料一致,長短粗細一致,磨光面一致。這樣的意識能力非山頂洞人莫屬,而北京猿人和新洞人是難於實現的。

  上述分析表明,第4地點的頂部很可能是山頂洞人的活動地點,同時也為我們進一步尋找山頂洞人的活動半徑提供了新的思路。

  再踏周口店

  標本整理結束後,楊海峰又找我談話,希望我帶領幾個青年人把周口店各個地點的地理方位、海拔高程、洞穴類型、堆積岩性、動物化石、文化遺存等等重新編寫,匯入史冊。

  他説,這個工作據我所知,目前只有您最了解,而且全面。

  聽了海峰的請求,我感到有理,周口店的化石地點很多,20世紀50年代各地點的舊貌大體上還能辨認,後來隨着基本建設,特別是開山採石破壞十分嚴重,不少地點已面目全非。現在是時候提出重整了,想到此,我當即表態,同意。

  重整周口店各化石地點對我來説困難亦存,前文説過,開山採石破壞嚴重,不少地點面目全非,不得不從頭做起。

  所謂從頭做起,也就是把當年(1957—1958)在周口店工作期間,裴先生、賈先生帶我走訪過的地點的記錄找出來,逐一核查,逐一標記。拿周口店第13地點來説,就是依靠賈先生當年給我們講解的記錄、圖件等資料核查定位的。再就是第18地點,要不是楊鐘健所長當年帶我們去18地點留下的照片、記錄,恐怕是難於覓到的。

  這次的調查工作好在有幾位青年人(宋冬勇、葛大鵬、李儼、武靈玉)參加,工作起來得心應手。我們從近至遠逐個進行,遇到面目全非的地點,就憑記憶和野外日記將其重新標定位置編入新史冊。經過近半年的時光,我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並將其整理匯整合文,由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出版了題為《周口店遺址27個化石地點》一書。書中對各地點之時序歸納如下表所示:

  鴿子堂的新發現

  初進鴿子堂是1955年,是劉義山帶我看北京猿人洞路過時的情景,這次進鴿子堂是周口店博物館對鴿子堂清理整治的情景,相比而言,前者陳舊不堪,後者整潔安全,帶來了新氣象,也帶來了新發現。説到新發現,我是從周口店宋冬勇那裏曉得的。

  2005年9月19日接到周口店宋冬勇打來電話,説在清理鴿子堂洞底時發現了一個洞穴,工人下去後挖出了許多哺乳動物化石,希望我前去看看。

  20日我到了鴿子堂,見到了新出土的化石,其屬種以偶蹄類居多。隨後下到洞底見到了堆積剖面,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又見到了鐵鍬。此時不由得想起了劉義山當年對我講述的關於鴿子堂的故事。

  大意是説,抗日戰爭期間,為了防止日本人破壞,把不少發掘工具放進了鴿子堂下洞,如果有機會下洞去看看,説不定還有新發現,因為洞裏的堆積和與猿人洞的堆積是一致的。

  在場人員聽了這個故事,都感到老一輩人對周口店的熱愛和深厚情誼。

  我拿着手電照射了周圍的地層,層序清晰可辨,砂質黏土含石灰岩角礫,色調褐黃,局部膠結。打算出洞之時,在西側剖面的砂質黏土裏發現一塊骨片,清理乾淨後,兩端呈現出多處疤痕,從其疤痕的機理分析,似人工製品。

  赴寶島看“北京猿人頭蓋骨”

  大概是2006年初秋,接到一個電話,説台灣一商人找到了北京猿人頭蓋骨,需要我前去台灣鑒定,論證其虛實。

  聽完電話感到意外,令人不解,北京有那麼多古人類學家不找,偏偏找我。第二天又來電話,説的是同樣的事。我説,中科院有好幾位古人類學家,找他們更好。對方説,我們查了資料,你的經驗豐富,就要找你。

  考慮再三,感覺去為上策,因為周口店正在為尋找北京猿人頭蓋骨忙碌着,倘若真的在台灣找到了,這不就完成了一個多世紀尚未完成的事嗎!

  啟程之前,從不同的角度,把周口店北京猿人頭蓋骨模型翻拍了許多照片,同時,又複印了北京猿人的相關資料。加之從裴、賈先生那裏學得的知識,信心就足了。

  出發前我對顧玉珉説,你們放心,是真是假,定能説出個道道來,倘若是真,那可是特大特大的爆炸性新聞,反之,也是個新聞,沒有找到,僅此而已。

  到了台灣,人家十分熱情,而且告訴我鑒定之事不忙,陪你看完了寶島的風土人情之後再説。

  行程結束前夕,看到了“北京猿人頭蓋骨”。標本僅此一件。前看後看,左看右看,從顱頂至顱底,沒有看出一點猿人之性狀,相反,越看越像南非湯恩小孩的翻版模樣。

  有鋻於此,我十分遺憾地告訴主人,它不是北京猿人頭蓋骨,是模倣南方古猿製作的。

  主人聽後,沉思一會兒説,那好,問題搞清楚了,謝謝黃教授,辛苦了。

  對周口店的期待

  周口店自北京猿人第1顆牙齒發現至今,快100周年了。此間經歷了多起多落,從幾間小小的展室,發展成了而今的多功能博物館,值得慶賀!

  作為對周口店有深厚感情的我,對周口店的未來提幾點希望:

  1、陳列品要不斷更新,要做到這一點,就要開展野外調查,尋找北京猿人活動半徑內的遺存;

  2、開展科學研究,把過去遺留下來的未研究的標本加以研究,如此之舉,既增加了學術內涵,又增加了新的展品;

  3、對原有的標本,特別帶有趣味性的標本,通過三維技術展示出來,或完全以藝術的手法展示出來,如同重慶自然博物館搞的“世界恐龍藝術展”那樣,很受參觀者歡迎;

  4、撰寫科普叢書,但要創新,不可走老路,可以多視角來搞;

  5、舉辦專題展,選擇趣味性較強的或科學意義較深的材料,通過現代化的展示手段展示出來,並以此走出周口店,面向全國展;

  6、周口店第1顆北京猿人牙齒是1921年初冬發現的,迄今快100周年(1921—2021)了,以此為契機,開個國際會議。這是因為,由於有了北京猿人第1顆牙齒的發現,才帶來了頭蓋骨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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