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錢鐘書:縱逸自如的治學氣派為文風範
2020年是錢鐘書先生誕辰110周年,可能由於疫情的影響,暫時沒有看到什麼紀念活動,也少見專門的紀念文章。這樣的平靜如常,想來倒是符合錢鐘書本人願望的。錢鐘書一向反對借他之名組織的各種活動,甚至不贊成研究其創作與學術。當年他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就很謙遜地表示,“拙著不足研讀”,希望“別求老師巨子之書而鑽仰之,勿浪拋精力於拙著,使鄙人造孽也”。
然而,學術乃天下公器。無論他本人意願如何,錢鐘書憑藉其精妙絕倫的文學創作和戛戛獨造的學術巨著,已然成為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一座巍巍豐碑。他將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推上了嶄新的層面,又開啟了21世紀中國學術文化發展的多種可能性。任何關於中國現代文化史、學術史或文學史的研究,要想繞過錢鐘書已經完全不可能了。特別是在當下紛繁複雜的全球化語境中,錢鐘書所彰顯出來的世界主義的視野和立場、胸襟與氣度,對於我們思考中國文學與中國學術的發展,顯然有着巨大的啟示意義。
對人的“生存境地”有着徹悟性洞察
對於普通讀者而言,作為作家的錢鐘書顯然要比作為學者的錢鐘書更為生動、更為熟悉。小説《圍城》的長年熱銷和當年同名電視劇的熱播,使得錢鐘書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擁有極高的知名度。但要説大家對他的作品有多麼深入的理解,那倒也未必。
如果暫且不説錢鐘書延續到晚年的舊體詩創作,那麼他的文學創作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全部完成。他的創作既有散文,也有小説,還有舊詩,“以舊詩與先哲共語”“以小説與時賢並論”,顯示出青年錢鐘書恃才技癢的個性和旺盛的創造力。尤其是他的小説和散文,犀利精妙、汪洋恣肆,在妙語巧言的縫隙中游刃有餘,既有對社會世態、文人世界的無情奚落,又蘊含着作者深沉的人生思索,充分展現了錢鐘書文學家的才情,也深深打動了無數的讀者。
在我看來,錢鐘書高超的反諷藝術和豐沛的知識素養背後,有一條鮮明的卻往往被普通讀者輕輕放過的線索,那就是對人的“生存境地”和“基本根性”的徹悟與周覽。無論是《寫在人生邊上》對人生的點評,還是《人·獸·鬼》對人性弱點與人物心理的探索和描摹,抑或是《圍城》對一種人生境遇的揭示,莫不如此。特別是在《圍城》中,錢鐘書把對人“基本根性”的揭示,發揮得淋漓盡致。從婚姻到人生,都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用《談藝錄》中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當境厭境,離境羨境”,這不正是一種人類生存的普遍性困境嗎?錢鐘書後來在《管錐編》中時時闡發人生的“無出路之境界”或“人之生世若遭拋擲”,也都可以拿來與《圍城》深沉哀怨的人生境遇相對讀。錢鐘書對世界、人生的洞察,與西方存在主義的理念相契合,顯示了他作為一個世界主義者的視野,也賦予作品特有的現代性特徵。或許由於這樣的原因,並沒有什麼主動的推介,《圍城》卻在西方世界獲得了很大反響,甚至躋身“企鵝經典叢書”,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傑出代表。
四面交響,八面來風,尋求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
雖然普通讀者不大可能去讀錢鐘書的《談藝錄》《管錐編》等學術著作,但我還是不得不説,錢鐘書學術上的貢獻其實遠遠高於文學上的成就。《圍城》等作品固然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優秀之作,而《談藝錄》《管錐編》更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經典之作。錢鐘書和章太炎、王國維、胡適、熊十力、陳寅恪等人一起,代表了20世紀中國學術的最高成就。特別是錢鐘書晚年的巨著《管錐編》,通過評騭《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洪興祖補注》《太平廣記》和《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十部古籍,立足於中國文化,匯通與融合了不同語言、不同學科的文化話語。既有中國的經史子集、稗官野史、小説戲曲,也有西方的文學藝術、歷史哲學,還旁涉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等不同學科,四面交響,八面來風,就是為了尋求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尋求中西共同的文心。這十部典籍熔經史子集於一爐,幾乎囊括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這樣氣魄宏大之作,被錢鐘書命名為《管錐編》。《莊子·秋水》中説:“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錢鐘書借用“管錐”二字,顯示出他對人類文化話語豐富性的謙卑與尊重,而世界主義的立場與視野,又顯示出他作為一代學術大師的風範與氣度。甚至可以説,《管錐編》代表了當代中國參與世界文化對話的聲音。如果説隨筆、書評、《談藝錄》等代表了早年錢鐘書的思考,那麼我們不妨説《管錐編》則代表了他的“晚期風格”,是一部“晚熟”之作,從年輕時候就開始的關於中西文化對話的思考,至此走向了成熟和圓潤。
在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努力溝通中西、融匯中西的學者並不在少數。在中國本土學術傳統的基礎上,引入西學視野與範式,本身就是20世紀中國學術的特點之一。但是,從來也沒有人像錢鐘書這樣,以宏闊的世界性視野和強烈的現代性立場,將全部的人類文化都作為自己的考察對象,努力融會貫通,抉發人類文化話語背後固有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彰顯出一個世界主義者的闊大胸襟。
錢鐘書曾經在不同場合反覆申説他有着“打通”的學術追求。根據我的理解,這種“打通”,既是中西文學與文化的打通,也是各種學科的打通,還是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打通。正是因為“打通”,使得錢鐘書可以自由穿越學科,融匯中西,解構人類文化話語賴以存在的理論藩籬,顯現出深藏於中西文化背後人類普遍的審美心理和文化規律,從而開創了一個極具世界性與當代性的話語空間。學者傅璇琮曾經有過一個評價,認為《管錐編》是“壁立千仞的著作”,對錢鐘書的研讀與研究,能夠形成“一種嚴肅的、境界高尚的治學胸懷,融合中西文化、廣博與精深相結合的治學手段,不拘一格、縱逸自如的治學氣派”。對此,我深以為然。
秉持“和而不同”的對話原則,實現“真誠的思想融合”
重讀錢鐘書,可以發現他在很多方面都給我們以重要的啟示。比如知識結構之於作家創作的問題,比如讀書之於思想關懷的問題,比如形式批評之於審美鑒賞的問題,比如文學虛構之於歷史真實的問題等,都值得重加討論。
我最有興趣的是,錢鐘書作為一個世界主義者的胸襟與魅力。也許,他所達到的高度、深度與廣度,是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但是,他的世界主義的立場與視野,為我們思考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文化命運問題或中國文學走出去問題,提供了直接而有益的啟示。
在全球化時代,不同文化之間的互證、互識、互補變得越來越重要。樂黛雲先生在《文學:面對建構人類新的精神世界》中説:“通過多種不同文化體系之間文學的互識、互證、互補和多次往返對話,人類共同關切的問題就能得到我們這一時代的比較圓滿的解答,同時為這些問題開放更廣闊的討論的視野和前景,人們的思想感情也就由此得到了溝通和理解。”文學如此,文化亦是如此。
錢鐘書的著作很大程度上就是不同文化的平等對話與交流,很好地體現了“和而不同”的對話原則。在他著作中不同文化話語的對話與互證,既不是為了取消差異而追求一律,也不是以一種話語兼併另一種話語,而是努力建立各種話語之間的平等關係,不斷證明多元文化、多元話語共存的合理性與必然性。錢鐘書始終堅持廣採“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讓中西文化、人文各科,甚至稗史小説、野語街談,都在動態的溝通與對話、互釋與互證中,既保持自己獨特的價值,又儘量擴大商討與寬容的空間,尋求有益於共存的基本共識,從而最終實現所謂的“真誠的思想融合”。這種思想融合的境界,應該是古今中外町畦盡泯,脫然兩忘,彼此皆化為水中之鹽,而非眼中之金屑。
在全球化時代,如何積極推動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走出去,參與到世界文化與世界文學的對話之中,這是中國當代思想文化建設所面臨的新課題。民族身份與文化認同的基本質素往往與他者混合,在這樣的前提與語境中,重新確證中國文化身份,而確證的基礎即是“和而不同”的對話原則,確證的方式就是錢鐘書所實踐的那樣,把中國文化置於世界文化對話的語境之中,併發出“自己”的聲音、發現“自我”的價值。當然,這已經是一個在世界文化語境參照中的新自己、新自我。
正如他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中所説:“好像小孩子要看鏡子的光明,卻在光明裏發現了自己。”錢鐘書以全部的著作對中西文化話語與文學觀念作出了現代詮釋,展現了中西文化與文學對話、匯通與融合的可能性。這就啟示我們,面對當今世界的挑戰與危機,如何通過對話,尋求最大的公約數,求同存異,互為主觀,才是我們迫切需要思考的問題。
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閱讀錢鐘書,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方式,“一回經眼一回妍,數見何曾慮不鮮”(王次回《舊事》)。時值溽暑盛夏,窗外炎日鎔金,沉湎於錢鐘書著作,體驗不同話語的對話、碰撞和交鋒,興味盎然,清涼自來。值此錢鐘書誕辰110周年之際,紀念錢鐘書的最好方式就是摒棄種種紛擾,潛心讀一讀他的著作。只要靜下心來,真正進入錢鐘書的世界,自然可以感受到特別的文學魅力和人文力量,也會對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化的意義,産生或深或淺的認識,在內心重新燃起希望。(季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