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京西土地上的拾荒者
“京西三部曲”係北京知名作家凸凹立足京西之南,向福克納、諾裏斯、懷特、羅曼·羅蘭致敬的長篇書係,三部共計百餘萬字,並於2019年先後推出了《京西之南》《京西文脈》。長篇小説《京西逸民》為北京作協重點扶持原創項目,係“京西三部曲”收官之作,於2020年9月由北京日報出版社推出。
站在前兩部創作得失的基礎上,凸凹在第三部《京西逸民》中有了更清醒的借鑒和把握,試圖寫得更獨特、更準確,更能呈現真實的京西,折射出變遷中的鄉土中國。這也是一部向西山永定河文化帶建設的重磅獻禮之作。
小説將邊緣人——拾荒者繩子引入敘述中心,塑造了中國文學畫廊中前所未有的拾荒者形象,真實描摹了農村城市化的艱難歷程,深入展現出城市化進程的情感矯正。拾荒者與拆遷辦,兩次土地騰退背後的矛盾糾葛,鄉土與都市的復調咏嘆,作者以拆遷為切入點,講述着京西的大地道德、都市寓言。
近日,由北京作家協會、北京日報出版社主辦的長篇小説《京西逸民》研討會於北京市文聯舉行,主要從北京文學和邊緣人書寫的角度,對《京西逸民》進行了探討。
京西
以鄉土建立大北京文學地貌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楊慶祥認為,對北京這樣一個地域來説,凸凹的寫作是非常重要的。怎樣寫北京,塑造跟它能夠對稱的文學作品或者藝術形式,也就是“北京文學”,一直以來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話題。楊慶祥在“北京文學”這個話題裏梳理出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以青年作家如徐則臣、石一楓、文珍為代表,書寫外來者在北京的生活,而另外一條線索就是老舍先生開創的,實際上是寫祖祖輩輩跟北京都有關係的人,帶有鄉土性的線索,以葉廣芩為代表。葉廣芩寫的是旗人的子弟,有世家的感覺,而凸凹筆下的故事則發生在京西小山村——史家村。
楊慶祥認為,史家村這樣的地域非常有象徵性意義,凸凹錨定京西、房山,通過特定空間的敘述,實際上構成了對整個北京敘述,甚至是對當代文學敘述的互補性的空間。在這個互補性的空間裏,有很多非常有特點的、可能是不被現代性相容的人物和事情,比如拾荒者繩子這樣的人物,以及他所經歷的愛情,凸凹對這個是有自覺意識的,尤其是這種愛情、這種倫理,兩者之間的衝突和互補。
楊慶祥關於互補性空間的觀點,源自查爾斯·泰勒的理論。泰勒認為,現代性的展開,其實是對多重空間的祛魅。在前現代有多重的互補性的空間,而在這個互補性空間裏人可以更整全地安置自己的生命。而如今我們的現代性空間正在變得單一。互補性的空間,比如狂歡節,比如京西的神秘性,這種來自生命的神秘性,才能使得我們得以安置自己的生命。這種神秘,也只有通過小説,通過藝術的方式才能表現出來。
楊慶祥也認為,不僅是京西,京南、京北都可以為北京文學建構新的版圖。在這個意義上,這種寫作可以跟外來者的書寫,跟徐則臣他們的書寫形成一個立體的體系,從而建立真正的大北京的文學地貌。
北京聯合大學師範學院中文系主任、教授王德領認為,寫北京的作品現在有很多,量很大,但好作品還是少。而且,北京文學中更多書寫的是“老北京”,也就是像葉廣芩一樣,寫皇族的北京,強調與過去的連接,更加典雅。而現在寫北京怎麼寫?王德領認為,北京現在已經是一個“讓我們日益認不出來”的城市了。從明清古色古香的城市,到新中國快速發展的城市,北京的城市性格變得十分複雜,實際上比上海更難把握。王德領舉了上海文學最近的代表作《繁花》為例,這本書被認為是書寫了“上海人的上海”,與王安憶為代表的“普通話的上海”很不一樣。王德領回憶金宇澄曾對他説:“(《繁花》)選擇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因為我這個書是上海的。”在《繁花》中,金宇澄把上海的城市性格,以非常個性化的,非常史詩化的方式勾勒了出來。
那麼,對於北京這個城市,怎麼把握它?確實比上海有難度。王德領認為,徐則臣、邱華棟書寫的是“外來人的北京”,葉廣芩是“皇族的北京”,王朔是“大院的北京”,此外還有“衚同北京”。這些作品的共同之處,就在於集中在北京主城區這一塊,這一部分北京的城市性格,是從老舍開始的。但北京還有另一塊,就是北京周邊的鄉村——北京範圍不停外擴,把周邊的區縣都劃到北京來。“凸凹兄在京西鄉土一直在開拓,他把北京鄉土性這一點展現出來。上海基本沒有鄉土性,北京有鄉土性一面,凸凹兄把鄉土這一塊寫出來了。其實鄉土的北京在最近這些年非常欠缺,除了凸凹之外,我想不起哪個作家孜孜不倦地用大體量的書來寫它。”王德領説道。
作為“京西三部曲”之一,《京西逸民》正是以對京西的描繪,填補了北京文學的一塊空白。書裏出現的如“落枕”、“害口”等表達,都是京西特有的語言,另外還有京西獨有的喪葬禮儀等,都是取材於民間的真實素材,代表了京西獨有的風貌。
逸民
神秘的日常生活與獨一無二的小人物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敬文東則認為,相比於“北京”,《京西逸民》更吸引他的,是其中所描繪的日常生活的神秘性。“表面上看,凸凹寫小説是為京西立傳,也就是巴爾扎克説的‘長篇小説就是一個民族的歷史’。但是我讀到這部小説的時候,反而不是這個看法。”敬文東説,“日常生活,包括像繩子這樣的人物的日常生活,我們常常認為它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我們日常生活是神秘的。什麼叫神秘性?有無數個可能世界,而且這無數個可能世界中,能夠成為現實世界的每個可能世界機會均等,但是,只有一個可能世界會成為現實世界。”換言之,每個人能成為自己,都是“命中註定”,都是“天意”。繩子這個拾荒者的生命形態中的神秘性,包括他與白德臣這樣一個領導的故事,都觸碰到了日常生活當中的神秘性。敬文東認為,“這才是這部小説吸引我的東西。”
繩子,是《京西逸民》的神秘所在。他雖身為拾荒者,精神卻極端自由,能夠閱讀費爾巴哈、黑格爾,並將其思想付諸實踐。為什麼要塑造這麼一個特殊的邊緣人形象?北京作協理事、北京評協副主席解璽璋提出了一個疑問:“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逸民”在古代話語中應是一個特定的稱謂,以此來命名繩子這樣的人物,是否合適?
如何理解“逸民”這一概念?中國藝術報文藝部主任邱振剛從中國古典審美話語體系出發,追溯了“逸民”的源頭。“中國古典審美的話語體系裏面,‘逸’常是高段位的概念,提到‘逸’字,肯定是想到古代那些高人隱士,比如像莊子、李白、陶淵明、袁枚。同時這個字還意味着非主流化、非體制化。但是繩子這個人物,跟我們傳統概念裏面的高人隱士不一樣,他沒有那種仙風道骨,也沒有某種人生成就。”邱振剛認為,像李白、袁枚、陶淵明、唐伯虎這樣的人物,在詩詞、書畫方面有着非常高的成就,從某種意義來説,是這種成就支撐他的人格或者支撐着“逸”的生活方式。但是,從繩子的生活方式和心理因素來説,他又的確是非主流化、非體制化的——繩子經常引用黑格爾、費爾巴哈的話。在《京西文脈》裏,引用了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這句話。如果從繩子的思維方式來看,人詩意地棲居,這裡的“詩意”不是説生活得多麼精緻,語言、行為多麼優雅,多麼高品質,而是他知道自己生而為人,知道自己是獨立於天地萬物、獨一無二的生命,是對自我的確認,對生命意識的張揚。“從這個角度來説,這個人物恰恰是構成三部曲裏非常重要的環節,因為這麼一個非主流化、非體制化的形象,恰恰跟《京西文脈》裏面的知識分子形象、《京西之南》中鄉村幹部形象,共同組成了凸凹老師的自我的人格、他的靈魂。這三個面相,也就是説他自己的心靈世界、他自己靈魂的三個切面。”
邱振剛表示,繩子這個形象,以前在文學史上幾乎沒怎麼出現過。“他靠撿垃圾為生,他有一個住處之後並不太感恩,他並不把幫助自己獲得住處的白德臣太當一回事,他還從道德上毫不掩飾對白德臣的藐視,他作為拾荒者,他喜歡看哲學書、看黑格爾、看費爾巴哈。而且他能學以致用,把從哲學書裏面體會的思維方式用來解讀現實世界裏的很多問題。這麼一個形象很難解釋,因為以前的人物形象往往是某一個群體或者某一個階層的代言人,而繩子這個形象,我看不出他背後代表着什麼,他只是他自己。”
那麼,到底為什麼要塑造這麼一個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小人物,並以“逸民”命之?凸凹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就是要探討我的精神高度、思想深度和人性廣度,我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我到底怎麼超越我自己。我發現,在寫作過程中,我已經跟現實身份脫離了,逃逸了。‘逸民’這個詞,我取它的一個含義就是藏在民間的、非主流人群裏面的高人和能人,甚至還有怪人。另外還有一種動作上的含義,就是從主流裏邊逐漸逃離、疏離。”
實際上,繩子這個人物的原型,就來源於凸凹的生活之中,就出現在他所居住的小區。“這個人依然在我們小區活躍着,每天意氣風發地撿廢品,身姿挺拔,步履矯健。”凸凹説道。(白杏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