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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白浮泉:京杭大運河北起點
白浮泉
郭守敬塑像
《日下舊聞考》
清·震鈞《天咫偶聞》
清·完顏麟慶《鴻雪因緣圖記》之“二閘修禊圖”(國家圖書館藏)
大運河是流動的文化,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産,是北京歷史文化的生動象徵,在促進民族融合、推動南北交流等方面發揮着重要的紐帶作用。時至今日,這個作用還在延續,動人故事還在傳頌。今天,我們特推出特刊,帶你走近大運河文化帶。
讓我們從白浮泉説起。白浮泉是一個偉大的存在——它曾是京杭大運河最北端的起點,曾拯救過北京城和大元帝國。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有過這樣的評價:“與歷史上之北京城息息相關者,首推白浮泉。”足見其地位之重。2013年,大運河白浮泉遺址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一注草根之泉
白浮泉是個成色十足的草根山泉,“出生於”古代昌平州東南隅的一座高不過70米的小山上。一千年前的昌平還是荒草離離,北京城抵禦北方強悍民族、血染疆土的邊陲。或是想討個好口彩,這座小山被當地居民冠以眾多令人咋舌的名字:龍泉山、龍山、神山、鳳凰山、神嶺山……
為祈求五穀豐登,鄉親們湊錢在山頂蓋了座龍王廟,成為世世代代人們命運的最高企望。每逢乾旱少雨,白浮村村民都要由地方官紳或耆老率領,男丁們抬着三牲厚禮,上香祈雨。而每年的農曆六月十一至十三,還要舉辦廟會。人們紛紛到龍王廟上香,獻上自己的虔誠和可憐的期盼。這個每年必演的,滿含悲情色彩的連續劇,並沒有給村民帶來多大福祉。
真正令白浮村劇情反轉的,是半山腰那股噴流如注的泉水。只不過那個讓山河動容、改寫了中國歷史的神話,還潛伏在未來歲月的深處,任何人都毫無察覺。不可思議的巧合悄悄降臨,這股泉水在地下萬劫不復的衝撞中,偏偏執拗地從龍泉山半山腰冒出來,在一片平展的洼地上匯整合潭。
鄉親們卻對它熟視無睹,因為這樣的泉水在那個年代遍佈昌平。就像不經意間炕頭又添了個孩子,人們順口以村名冠之——白浮泉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來到人間。
工程舉世驚艷
元代初建,把首都遷至北京。讓忽必烈最為抓心燒腦的難題之一就是北京嚴重缺水。北京雖然地表水源豐富,但大多是苦水,難以飲用。而南方通過大運河運來的糧食,到通州便戛然而止,此後只能陸運進京。車馬短缺且受氣候掣肘,皇皇都城為缺糧少水幾乎窒息。
北京地勢西高東低,人們曾搜遍今房山、門頭溝、石景山諸地,希望能從那裏引水東行進入大都,然後與通州的運河對接。最被看好的本來是永定河,但它的暴虐無常讓人們難以掌控——一切努力和設想最終都化為泡影。
1291年,朝廷重臣郭守敬的腳步聲敲碎了龍泉山的寧靜。他發現白浮泉水不僅水量大而且異常穩定,是引入京城極為理想的水源。但是一路上地勢凹凸,山水重重,讓這一發現幾乎命斷襁褓。
當郭守敬把引水方案呈送給忽必烈時,人們無不為他的奇思妙想而驚嘆。
這確實是一副超越常人的大腦。《元史·河渠志》記載下他當時的陳述:“上自昌平縣白浮村引神山泉西折而南,過雙塔、榆河、一畝、玉泉諸水,經甕山泊至西水門入都城。”“南匯為積水潭,東南出文明門,東至通州高麗莊入白河。”最後“入於潞河,以便漕運”。
如果用今天的白話簡譯出來,便是:將白浮泉水引向西南,流入甕山泊,再向南匯入積水潭,然後穿過城區,從東南方向的文明門出城,最終與通州的潞河相匯。
這個“全長一百六十四里又一百四步”的水利工程,為什麼被稱作中國水利史上的驚世傑作呢?
白浮泉水本應徑直引向東南進入城區,但是途中有沙河、清河擋道,且河谷低下,難以逾越。唯有西行,才可繞道流入甕山泊。然而京都西高東低的地勢,又令白浮泉水逆流而上成為天方夜譚。
值得慶幸的是,郭守敬早年治理黃河時,在世界上首先提出海拔高度理論,即以海平面為零點的海拔標準概念,比德國大數學家高斯同一理論的提出要早560年。郭守敬正是利用這一理論測得白浮泉的地勢要高於西山山麓。按照今天的測量,白浮泉的海拔為55米,甕山泊的海拔為40米。郭守敬的意外發現,讓困頓中的白浮泉引水工程豁然天亮。白浮泉引水選線,循山麓繞行六十餘里,而海拔高度緩緩下降不過數米,其精確程度令人拍案叫絕!
一道起自白浮泉的白浮堰就這樣蜿蜒伸向甕山泊,像是大自然懷中飄然而落的彩帶。甕山泊當年的使命並不是供人觀賞的風景,而是肩負調控入京水流大小之樞紐。由於一直水量不足,難見今天昆明湖的氣勢,偌大的京城始終處於嗷嗷待哺的窘態。值得一提的是,白浮堰一路上又攔截了沙河、清河以及西山諸泉的流水,令甕山泊“大飽口福”。
此後,便擁有了千帆聚泊的積水潭碼頭,24級節水閘的通惠河,南來的漕糧直抵市中心,百姓也不再為口乾舌燥而頓足。京杭大運河的北起點,也順理成章地西移至白浮泉。
這是一個偉大的變遷。白浮泉引水工程是中國也是世界水利工程的經典,郭守敬當之無愧地登上世界級水利工程專家的最高殿堂。
人們不由得會心生這樣的命題:如果沒有白浮泉,也沒有郭守敬,元代的歷史又將怎樣書寫,中國將會折向何處?
長河潤澤百代
明朝初期,明成祖朱棣選址昌平區天壽山修建皇陵,擔心引水工程破壞了皇陵的風水,便決然廢棄。從此,白浮泉引水工程形跡漸失。
然而,白浮泉仍舊汩汩流淌,似乎在向人們訴説着過往的一切。它那珠玉落盤的美妙,明清兩朝均被評選為“燕平十景”之一。明初在泉上修建了九龍池,池壁係花崗岩砌築,龍頭用漢白玉雕刻,嵌入石壁,泉水便從九個龍口中流瀉而出。
如今池旁修建了一座灰瓦紅柱的亭子,牌匾上書有“白浮之泉”四個字,乃書法家劉炳森的墨跡。亭子中央有一石碑,上刻侯仁之先生1990年所寫《白浮泉遺址整修記》。
再看正殿門口有楹聯,氣勢非常:“九江八河天水總匯,五湖四海飲水思源”,橫批是“都龍王祠”。之所以稱“都”龍王廟,據説此廟為北京城規模最大的龍王廟,這裡的龍王統管天下所有龍王。
據清《光緒昌平州志》記載,李鴻章上書皇帝説,今年春夏以來,天久不雨,莊稼都生了蟲子。這裡的人們“詣山虔禱,旬日間甘霖大霈”,被蟲吃的莊稼也“得雨復生”。秋天收成很好,鄉民共同慶賀。當地官民準備自籌資金,重修廟宇,希望能御賜匾額。光緒皇帝看罷李鴻章的奏折,果真“恭書匾額一方,交李鴻章祗領,敬謹懸挂昌平州鳳凰山都龍王廟”。匾額四字為:“祥徵時若”。如今,這塊匾額已不見其蹤。
龍泉山的傳奇故事綿綿不絕,人們並不關心是誰人杜撰,只管品味留香。有這樣一則,不妨道來:山半腰曾有一古洞,且載入志書。古洞自清末便沒了記載,據説是英法聯軍火燒頤和園後,和尚保護國寶,拉回三車藏在山洞裏。後來慈禧張榜要殺死護寶之人,於是和尚便把古洞堵上了。如今無人知道洞在何處。
上個世紀50年代,修建了十三陵水庫,加之北京城地下水水位陡降,白浮泉的龍頭漸漸乾涸。昔日的輝煌不情願地畫上了句號。
近年,為保護白浮泉,一座398公頃的“白浮泉濕地公園”開始營建。它的面積是朝陽公園、頤和園的1.5倍,為北京市最大的城市公園。一些80後、90後聞訊趕來,希圖搶先嘗嘗歷史鮮嫩的味道。
二閘·水獅子·童謠
朱小平
一百多年前,“二閘”還是老北京最有名的消夏盛地之一,有關北京的典籍如《光緒順天府志》等,大都提及。遠的不談,沈從文先生寫過著名的散文《二閘》,其他如翁偶虹前輩,皆有頗為生動的文筆予以描述。清代的京城全圖能找到它的位置,它比如今的什剎海名氣要大得多。
二閘本名慶豐閘,二閘是俗稱,位於東便門外,歷史甚為悠久。明人吳仲撰《通惠河志》,記載:閘原名籍東閘,俗名二閘。時任元朝都水監的郭守敬,於至元二十九年,主持開鑿通惠河時所建。初為木閘,分上、下兩座。38年後改石閘,易名慶豐。吳仲在明嘉靖年間主持重修通惠河,廢棄下閘,但八字形閘基到上世紀80年代仍存。上世紀90年代中期修復的慶豐閘遺址,其實是元代的上閘。
二閘在明、清兩代作為京杭大運河首段,是重要的一處通航船閘,“以時蓄泄,因水轉漕,船艫相銜,功莫大焉”。
二閘的馳名,也不僅是一座船閘,而是自明代以來竟成為游憩勝地,一直延續到同治、光緒年間,如震鈞《天咫偶聞》所雲:此地“自五月朔至七月望,青簾畫舫,酒肆歌臺,令人疑在秦淮河上”。著名的嘉慶年間詩人得碩亭《草珠一串》竹枝詞咏“二閘”也雲:“桅檣煙雨似江南”。看來,二閘似江南風光,如秦淮景色,是當時人們的共識。
二閘還有一個特色,也令時人嘆奇。北京是基本見不到潮汐的,但二閘卻水勢濤詭波譎,不僅飛珠瀉玉,甚至聲如雷鳴。翁同龢在豐島海戰爆發前一日,晨出東便門,乘船沿通惠河至二閘看水,日記中記:“徜徉野店看閘,水聲如雷”。余生也晚,雖未一聽二閘濤聲,但我卻聆聽過閘水波濤之勢。約十多年前,曾宿懷柔渤海所,寫過一首聽閘泄水而不能寐的小詩,還記得詩序説:“遇雨停飲,宿碧峰下。鄰闊渠,有閘蓄水而泄,雜秋雨淅瀝,濤聲驚夢。”那濤聲真是宛似低沉的雷鳴,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所以,翁同龢説二閘“水聲如雷”,確非誇張之語。所以一到盛夏,竟游人如織,多有專去一睹水勢飛瀉者。遑論達官貴人,墨客百姓,或策馬乘船,或沿河步游,逛市場聽戲,看健兒游水。
現在人可能不知道。當年二閘有一景,每令觀者如堵,即老北京諺語所説的“二閘的獅子會鳧水”,一對“銅鈴武太獅”在水中宛若游龍,浪裏翻飛,兩岸喝彩聲如雷貫耳。老百姓俗稱“水獅子”,大約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人表演,今天已然絕跡。據説清代“水獅子”的表演者還得到過皇帝的冊封,恐怕也只好看作是稗官野史。但若加以恢復,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産,應該是無可置疑入圍的。
二閘成為景勝,名符其實:一川碧水奔瀉,沿河古柳成蔭。附近逐漸酒肆茶棚、小販腳力雲集,及碼頭、龍王廟、落子館及各種店舖,輻輳成市。從《通惠河志》附圖上看,沿河兩側還有各種“公館”。過去北京好景致皆為皇家獨屬,平民絕不能涉足,所以“逛二閘”成為各界消夏避暑的愜意之地。
明、清去二閘的名人極多,除了前述翁同龢,落魄時的曹雪芹也去過二閘附近的酒樓與友人聚飲。他的密友宗室敦敏,在曹雪芹死後的乾隆三十年,又至同一酒樓聚會,物是人非,憶至舊游,作詩《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末兩句是:“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懋齋詩抄》)。二閘美景在敦敏眼中,因摯友雪芹不在,也有蕭瑟悽愴之意。我曾見過老照片,當年英國公使館人員也曾去逛二閘,可見名氣之大。
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清政府正式下諭停止漕運。河水漸次枯竭,雖然據記載,至民國初年二閘仍有船隻往來,但失去運輸功能,“逛二閘”漸成為歷史。人們嚮往:環運河開闢遊船,恢復二閘景勝。西段通往頤和園遊船據説已運營,二閘何時可乘船觀景,也是令人翹首。當然連同久違的“水獅子”……
過去老北京有不少關於二閘的童謠。1896年,德國人魏爾太來京考察,饒有興致記下兩句童謠:“小孩兒小孩兒跟我玩兒,踢球打尜溜二閘兒”。“踢球”指的是老北京兒童的“踢石球”,冬天則移至冰面,稱“冰蹴球”。“打尜”則是老北京及至北方地區流行的傳統民間兒童游戲,類似於今之壘球。“溜”是老北京話,若平聲,是偷偷之意。當然也有“溜達”即閒逛之意。但若説“溜彎兒”,即第四聲。老北京人説“滑冰”是“溜冰”,冰場叫“溜冰場”,皆為平聲。若第四聲,則是玩得好之意。我曾讀過一篇文章,談及已故啟功先生也會説這個童謠,但可惜未注音。究竟讀哪一音?若要請教老人,亦不易,因為會説這句童謠的人恐怕罕見了。小孩子們將喜愛的“踢球”、“打尜”與“溜二閘兒”並列,可見“逛二閘”在小孩子們心中的位置。還有一首當時北京兒童都會唱的:“勞您駕,道您乏,明年請您逛二閘”……這些童謠比文人們寫二閘的詩有趣多了。(郭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