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做菜 他給民間留下一脈傳承

日期:2021-02-09 11:26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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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光閣賜宴圖》卷(清)姚文瀚繪

(清)膳單。故宮博物院藏

  有一種詩體,明明是詩,卻稱作詞,那便是竹枝詞。竹枝詞原本是四川民歌,唐朝的劉禹錫取其內容作成七言絕句,描述男女愛情和三峽風貌,傳誦一時。後來者紛紛效仿,都以“竹枝詞”之名,介紹本地的風土人情。雖然是游戲文字,卻兼有旅行指南之用,故特別受到外地人的歡迎。

  民國時期,有人作了一系列關於街巷美食的竹枝詞,合稱“燕都小食品雜咏三十首”,悉心刻畫,流傳至今。其中一首談“蘇造肉”的,道是:“蘇造肥鮮飽老讒,火燒湯漬肉來嵌。縱然饕餮人稱膩,一臠膏油已滿衫。”

  先説饕餮,再講蘇造。饕餮是上古兇獸,著名的貪婪暴食。據《山海經》説,其狀如羊身人面,目在腋下。上世紀末,我國西北的陜甘寧地區曾發現距今六七百萬年的巨鬣狗化石,推測其體格要比現存的非洲斑鬣狗大出四倍,有兩三百公斤之重。有人懷疑這便是饕餮的原型。因鬣狗常有咧嘴怪笑之樣,神態邪惡,而且不避腐臭,正符合饕餮“窮兇極餓”的形象。至於“目在腋下”之“目”則不作“眼目”之謂,而是“孔眼”之謂。鬣狗四肢的皮毛上都有斑點,遠望去如孔洞密布,故雲。古人以饕餮形容貪得無厭,至蘇東坡,則作賦以“老饕”自稱,只強調嗜食一面。後來者有樣學樣,漸漸把“饕餮”發展成帶有趣味性的雅稱。

  禦膳房的蘇造鋪

  詩中所説蘇造肉,其來歷據《清稗類鈔》稱:“蘇造糕、蘇造醬諸物,相傳孝全後生長吳中,親自倣造,故以名之。”吳中,就是蘇州。孝全後,是道光帝的孝全成皇后。此説顯然有誤。需知禦膳房的《蘇造底檔》是乾隆二十一年(1755年)所立,對應禦膳房一個專門烹制蘇州菜的廚房,稱作蘇造鋪,比1782年才誕生的道光帝早出近三十年,當然更不會和道光帝的皇后有關。

  清宮烹調,宏觀上只有三類:一是山東菜,明朝禦廚主要是山東人,清朝留之;二是關外菜,由滿族帶來;第三就是蘇造鋪的蘇杭菜。三者之中,只有蘇杭菜是後增加的。蘇造鋪成立以前,皇宮內只有“蘇宴”之謂,是效仿明廷,用來宴請國賓的國宴。但是國宴不常有,迫得乾隆帝常常設法變通。比如乾隆六年(1741年)四月初九日:“宮殿監督領侍李英、蘇培盛、謝成傳旨:皇太后五十萬壽,着怡親王、內大臣海望查例具奏……奉旨將折欽改:大宴不必,着改蘇宴三日……欽此。”藉&給太后祝壽,順便就享用了三天蘇杭菜。

  乾隆帝愛食蘇杭菜,所愛之深,簡直錙銖必較,非但認菜,而且認人。史料中有這樣一件趣事:乾隆十二年(1747年)十月初一,養心殿備了一桌十五品酒膳,其中四品標明是張安官所制,可是乾隆帝嘗了以後,斷定這絕非出自張安官之手,派人通知他親自重做。這位張安官,是當時禦膳房主要的蘇州廚役,和他同事的另有趙玉貴、吳進朝等。他們拿手的是“燕窩黃燜鴨子燉面筋”、“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燕窩秋梨鴨子熱鍋”等菜,受到乾隆帝的特別眷顧。

  張東官的蘇造湯

  可是相比之下,張安官又不如張東官了。張東官生平不詳,可能是乾隆帝第一次下江南(1751年)時,從南京帶回來的。據溥傑的夫人嵯峨浩所著《食在宮廷》介紹:“張東官本是蘇州人,曾在江寧陳家當廚,後來隨乾隆帝來到北京,在宮中執炊多年。”而且乾隆帝增設的那個蘇造鋪,從一開始就是由他負責。據《蘇造底檔》可知,乾隆帝經常點名要他做菜,比如:“乾隆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張東官奉旨做菜。”又如:“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九日,早膳後,太監胡世傑傳旨:叫張東官做菜。”再如:“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廿一日,早膳後,太監如意傳旨:叫張東官做菜。”早膳之後,就讓太監傳旨,自然是從一大早就惦念上了。當時的禦膳房分作內膳房和外膳房,前者服務帝后妃嬪,後者則承辦內廷筵席及服務值班大臣。檔案顯示張東官做菜時常常使用外膳房的鴨子,所以其編制可能屬於外膳房,是內廷筵席的主廚之一。

  禦膳房高手如雲,張東官從中脫穎而出,有一鍋湯居功至偉。湯乃醬湯,深櫻桃色,宮內名曰蘇造湯。據學者吳正格先生《清宮醬膳考略》一文介紹:熬湯之時,先燒沸二十斤的清水,再添進二斤醬油、四兩紅曲、六兩精鹽和半斤冰糖,使湯色紅亮,鹹中有甜;再添加微量黃酒,增其鮮味;再添加半斤蔥莖、半斤鮮姜,以及花椒、大料各一兩半,除盡湯中異味;再投進布袋一個,袋中有砂仁、豆蔻、桂皮、丁香、羅漢果、草果、甘草、陳皮、白芷、香葉,共十味藥材,分量隨四季略變。湯成之後,可醬制豬肉、豬肘、豬肚和雞、鴨等物。醬肉之前,先把肉料用鹽和芒硝腌一整天,洗凈血水、污物以後,用沸水焯透;而後將醬湯燒沸,投進肉料;待湯沸時,加上蓋子,轉文火煨燜,且每隔一段時間要翻攪一次,使肉料受熱均勻;最後將肉料撈出,用重物壓至冷卻。蘇造之物,根據肉料的不同,而稱作蘇造雞、蘇造肉、蘇造肘子云雲。

  蘇造湯富含藥料,又久醬葷腥,常使不換,味道自然濃醇至極。吳正格先生推測張東官的蘇造湯,其實就是蘇州老店“陸稿薦”醬湯的加強版,只因“稿薦”是乞丐用的破草席,聽之不雅,所以更名蘇造湯。陸稿薦是康熙二年(1663年)初創,發展至乾隆朝,是當之無愧的百年字號。此説法從時間來看,足可成立,只是尚缺乏決定性的證據。

  不止一個張東官

  再説張東官不但來歷成謎,湯底成謎,就是其去向亦成謎。禦膳房的《蘇造底檔》僅僅到次年(乾隆二十二年)十一月就結束了,張東官就此下落不明。這個名字再出現,是八年後的乾隆三十年(1765年)——乾隆帝第四次下江南時。史載:“二月十五日早膳,游水路船上,蘇州織造普福進奉菜肴多品,指明普福家廚役做。(總管馬國用奉旨,賞織造普福家廚役張成、宋元、張東官,每人一兩重銀錁二個。)晚膳,崇家灣大營碼頭。其中有二品係張成、宋元做,一品張東官做,二品宋元做。“次日十六日:”晚膳,揚州天寧寺,張成一品,張東官一品,宋元一品。“十七日:”晚膳,天寧寺行宮西花園,張成一品,張東官一品。“

  這個張東官是普福家的廚役,且名列張成之後,和當年主持禦膳房蘇造鋪的張東官恐怕不是同一人。他和張成等人一路跟隨乾隆帝,前後三次受賞,最後一次是三月十一日:”總管孫進朝奉旨,賞蘇州廚役張成、張東官、宋元,每人一兩重銀錁二個,仍交給普福,就叫他們回蘇州府去。“張東官當晚所做的菜,是鴨子火熏餡煎粘團。

  命運總是很難説的。這位張東官的主人普福,此前曾任兩淮都轉鹽運使。乾隆帝回京之後,乾隆三十三年,新上任的鹽運使奏稱普福貪污,要求徹查。乾隆帝一查之下,發現以往三任鹽運使總共貪污了六百八十一萬兩白銀,對比他們每年五千兩的薪俸,其貪污總額竟然和一千三百餘年的薪俸相當!尤其這個普福,平時衣着簡樸,乾隆帝一直覺得他是難得的清廉官,哪知竟從他老宅地下挖出白銀二百萬兩,因此勃然大怒,把普福的腦袋砍了。張東官沒了依託,轉投杭州織造西寧的門庭。乾隆三十五年,西寧調任長蘆鹽政,他跟着來到北方。而他的同僚張成,則去了和珅府中當廚師。

  西寧此人,甚會鑽營。乾隆三十六年,乾隆帝巡幸山東,西寧利用隨行之便,讓張東官進菜四品,其中一道“冬筍炒雞”讓乾隆帝很是滿意,賞了張東官一兩重銀錁二個。由此開始,西寧不斷讓張東官顯山露水,打算將他推薦到乾隆帝的後廚。直到乾隆四十三年七月,乾隆帝巡幸盛京(瀋陽)時,下旨將西寧所進廚役張東官一名,交膳房隨營做廚。當月廿二日,張東官進”豬肉縮砂餡煎餛飩“一品,乾隆帝覺得不錯,點名讓他做晚膳,次日(廿三日)又傳他再做一品。統計巡幸期間,乾隆帝共賞他五次,計有六個一兩重銀錁,以及熏貂帽沿一付、大卷五絲緞一匹。乾隆四十五年,乾隆帝到天壇祭天之後,又有口諭:”賞長蘆鹽政西寧家廚役張東官一兩重銀錁二個。"

  稱霸膳桌 禦送回鄉

  到了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二月,禦膳房的名單裏再次出現了張東官的名字,而且是領七品俸祿,是當時禦廚能達到的最高級。此後,乾隆帝就算是去避暑山莊和圓明園的時候,都要讓張東官隨營供膳。張東官的推薦人西寧,至此該説如願以償,偏偏好景不長。當年閏五月,西寧年逾八旬,從長蘆鹽政的崗位退休,準備頤養天年;誰知次年八月,和珅突然傳旨給他,説他的鹽政事務辦理不善,命令他自行議罪。結果西寧東拼西湊,賣房賣地,才交出五萬兩“議罪銀”向朝廷贖罪。

  另一方面,張東官任職禦膳房,兢兢業業,勞苦功高。據《乾隆四十八年正月膳底檔》載:“正月十一日末正,同樂園進晚膳,用填漆花膳桌,擺肉丁酒燉鴨子熱鍋一品(張東官做)……正月十二日寅正二刻,請駕;卯正,淳化軒進早膳,用填漆花膳桌,擺燕窩膾五香鴨子熱鍋一品(張東官做)……正月十三日未初三刻,同樂園進晚膳,用填漆花膳桌,擺燕窩把酒燉鴨子熱鍋一品(張東官做)……”從新年正月的十一日至廿八日,張東官的名字總計出現二十七次,誠可謂一枝獨秀,稱霸膳桌。

  到了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那年,乾隆帝第六次南巡。其時,乾隆帝七十三歲,張東官則是七十許間。乾隆帝知道他腰腿疼痛,特準他騎馬跟隨;行到蘇州,派人通知蘇州織造署,説是皇帝駕臨蘇州之日,就讓張東官回家養老,不用再跟去杭州和回北京了。所以當地人添油加醋,直説這是乾隆帝捨不得他,要親自把他送回家。

  蘇造肉的宮外傳承

  乾隆帝傳位嘉慶帝以後,大抵是父子倆口味不同,蘇杭菜受到冷落。民間卻開始流行蘇造肉。特別是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開始,東華門外來了個專賣蘇造肉的滿族人,名喚克興阿,又有個漢名孫振彪。他的祖父和叔父都是禦膳房的人,故此懂得蘇造肉。東華門是文武官員上早朝的指定宮門,皇帝五點上朝,大臣們凌晨三點就要集合完畢。所以孫振彪通常是凌晨兩點鐘開始擺攤,就做這些官員們的生意,天亮了也就收攤了。據説他手藝極好,所制蘇造肉味道濃郁,有些官員就算出門前墊了肚子,都要來他這兒再補一碗。直到1924年,溥儀被逐出皇宮,他才把攤子挪到什剎海的荷花市場。

  東三省淪陷後,北京物價上漲,老百姓消費的能力下跌,孫振彪生意難做,欲求降價,只好縮減肉量,混以當時較輕賤的豬肺、豬腸,居然使口感變脆,生面別開,同時再加售火燒一枚,使大家都能吃飽。這就符合前引《燕都小食品雜咏三十首》中的“火燒湯漬肉來嵌”一句所述了。

  由這句詩中,又可知蘇造肉尚有另一脈的傳承。蓋因《雜咏》原載《正風》雜誌第九期,出版時間是1935年5月。據詩前文字,此乃七年前的舊作,作者是王蔭齋和雪印軒主。換言之,早在1928年,民間就流行拿火燒搭配蘇造肉,只是沒想到豬肺和豬腸罷了。畢竟生意人控製成本,其方法往往一致。(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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