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成蔭的衚同 況晗作
北京的氣候四季分明,極冷之時寒意逼人,酷熱之時連非洲朋友都會中暑,不少抗冷耐熱的植物在北京都可以栽植生長。但是,北京畢竟屬於北方,長勢好的植物多為適應北京本土氣候的喬木。在諸多喬木中,槐樹深受老北京人的喜愛,質樸而堅韌的性格,濃郁而蓬勃的生機,似乎特別適合陪伴這座歷經滄桑的古都。
文學作品的“常客”
槐樹之於北京就如梧桐之於金陵,堪稱京城的文化符號。如張恨水在《五月的北平》中所述:尤其槐樹,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種人家,到處都栽着有。在五月裏,你如登景山之巔,對北平城作個鳥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參差在綠海裏。這綠海就大部分是槐樹造成的……北平這個地方,實在適宜於綠樹的點綴,而綠樹能亭亭如蓋的,又莫過於槐樹。
不僅是張恨水在作品中不惜筆墨描述槐樹,鄒靜之乾脆以槐為題寫了部《五月槐花香》。這部作品以民國為時代背景,講述發生在北京琉璃廠古玩街上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一生的恩怨,展示了老北京古玩行中的百態人物和故事。而用《五月槐花香》作為作品的名字,再適合不過,這五個字就已然把老北京的味道渲染到位。作品中的國槐多是陽曆6-8月開花,陽曆4-5月開花的為刺槐,即洋槐。刺槐原産於北美洲,清代引種到北京。
從這些優秀的作品中,可見京城人有着很深的槐樹情結。因為它見證了世代京城生活的滄桑百味,有着樸實的煙火氣。“古槐、紫藤、四合院”是舊時京城人家特有的風貌,淺白微綠的槐花與一串串蝶形花冠的紫藤,點綴着衚同裏的春色,讓人在清香中迷醉,深植於京城人的情感記憶中。因此,1987年3月,北京市第八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六次會議審議並通過市政府建議,確定國槐、側柏為北京的市樹。
國槐又名紫槐、家槐、豆槐、白槐,是長壽樹種之一,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槐樹被人類賦予深厚的人文情懷,自古以來是官職的代名詞。相傳周代宮廷外種有三棵槐樹,三公朝天子時面向三槐而立。因此,在《周禮·秋官·朝士》中有述:面三槐,三公位焉。後人便以三槐喻三公之位,並廣植國槐,以表達對官員夙夜在公的敬意,體現着美好的政治寓意。由此,古人把皇宮稱槐宸,宮廷稱槐掖,宰輔大臣叫槐宰、槐岳、槐卿。若是讚譽公卿德高望重,則稱為槐望。
思鄉之情的寄託
對於槐樹的栽植,自古有之。《山海經》中有“首山其木多槐……條谷之山,其木多槐”的記載。兩漢魏晉時期的洛陽,遍種槐樹。東漢“建安七子”之一王粲作《槐樹賦》雲:“唯中堂之奇樹,稟天然之淑資。超疇畝而登植,作階庭之華暉。”曹植、摯虞、王濟等魏晉京洛名士也都寫過《槐樹賦》,曹丕寫過《槐賦序》,盛讚槐樹的美德。西晉左思《三都賦》載:“疏通溝以濱路,羅青槐以蔭涂。”可見當時無論宮廷或城市道路兩側,已遍植槐樹,青槐碧水讓京洛顯出一派生機盎然的風貌。東晉十六國時期西涼政權建立者李暠亦曾作《槐樹賦》。西涼建國之前,河右地區沒有槐、楸、柏、漆等樹木。前涼張駿在位時,從秦隴引進種植,後來大多死了,而酒泉宮的西北角有槐樹生長,李暠於是作《槐樹賦》寄託情懷。
到了隋唐時期,都城更是槐樹遍地。唐代鄭世翼所作《登北邙還望京洛》中“青槐夾馳道,迢迢修且曠。左右多第宅,參差居將相”便是印證。唐代的長安槐樹被稱為有君子之風,堅硬、正直,蔭蓋廣闊。又因槐樹極易存活,遇暴雨狂風不易傾倒,便為行道樹首選。唐朝時將國槐作為行道樹,與今人的理由大有不同。唐朝出於維護治安的考慮,原本不允許栽植行道樹,但因百姓無柴可用,便鼓勵百姓遍植國槐。國槐側枝少且長勢快,又便於伐木作薪,順理成章成為行道樹的主流樹種。
宋代《本草圖經》亦有關於槐樹的記載:“槐,今處處有之。”到宋金時代,槐樹做行道樹仍有所見。長安的大街稱為“天街”,由於有槐樹夾道,又名“槐街”。
自明清以來,槐樹尤其得到京城人的青睞。老北京人喜槐,不僅是因為槐樹實用,更是因為其有着濃厚故鄉情的寓意。民國《洪洞縣誌》載:“大槐樹在城北廣濟寺左。按《文獻通考》,明洪武、永樂間屢徙山西民於北平、山東、河南等處,樹下為集會之所,傳聞廣濟寺設局置員,發給憑照、川資。因歷久遠,槐樹無存,亦發貢於兵燹。”由此,槐樹成了移民惜別家鄉的標誌,故有“問我故鄉在何方,山西洪洞大槐樹”之説。
北京西郊門頭溝齋堂鎮的爨底下村村民多姓韓,據傳是明代由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而來。先民們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爨底下”“爨頭”,祈盼後人在此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同時又有蔭庇群生之意。這裡的大槐樹牽繫着數百游子的思鄉之念,有着訴説不完的血脈之情,成為遷民心底的依偎。他們將大槐樹栽植於村口或十字路口,以此表達對故土先人的懷念之情。
京城在明清時期國槐數量增多,槐樹也漸成了京城的名片。尤其清朝以後,海外游子大量增多,國槐因其懷念家國故土的寓意備受海外游子的喜愛,成為國家凝聚力的象徵之一,亦與北京的首都地位相符合。國槐之所以能成為代表北京風物的樹種,除了因為它有人文象徵、深受百姓喜愛,還因為它的根系深扎土壤,可以很好吸收養分。同時既喜陽又耐旱,抗寒耐高溫,極適合北京的氣候。
京城名槐知多少
中國現代文學館原館長舒乙説綠色才是北京固有的顏色:“過去的北京人都在院子的空地上種花、種樹,樹的樹冠往往高過房脊,一家家地連成一片,從景山上俯瞰,除了黃琉璃瓦,只能看到一片綠色,幾乎看不到房子,這可以説是北京最美的景色。”——其實珍藏在老百姓記憶中的不僅是院門口、衚同口的那些老槐樹,還有栽植在園林景觀中的名槐。在北京各個歷史時期,京城內都栽有大量的國槐,時至今日,它們已成為古都歷史滄桑、風雲變幻的見證。
國槐與北京城大約有千餘年的歷史淵源。在北海公園畫舫齋古柯亭院內,有一棵“唐槐”。古槐種植於唐代,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因為這棵唐槐,清乾隆皇帝下旨蓋了古柯亭,有《禦制古槐詩》為證,詩中雲:“庭宇老槐下,因之名古柯。若尋嘉樹傳,當賦角弓歌。”據説,現今的國槐是唐槐的變種之一。京城人對唐槐極有感情,如今閒游四九城內,在許多老衚同裏看到用柵欄圍住的古槐多是“唐槐”。
種植於唐代的古槐還有景山公園的千歲唐槐“槐中槐”。公園觀德殿西側,有一棵粗壯的槐樹靜默佇立在一隅,它遙拜着遠處的萬春亭,似在訴説和緬懷那段悲慼的歷史。雖然其外側部分樹榦迸裂,主幹中空,但主幹中又生了一株小槐樹,形成“槐中槐”(亦是“懷中槐”)的奇特景觀。在京城類似這樣的奇景還有很多,比如昌平有“槐抱椿”、密雲有“槐抱榆”,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西側有“槐柏合抱”,皆是令人稱歎的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
相比“槐中槐”,在景山公園更為出名的樹木便是“歪脖槐”,位於景山五亭之一觀妙亭東側山坡之上。老北京的孩童大概都聽老人講過,眉(煤)山上的一棵歪脖樹上有個皇帝上吊了,這自縊的皇帝便是崇禎皇帝。明朝末年,李自成起義軍攻入北京,崇禎皇帝逃往景山。他深感有愧祖先基業,對不起百姓子民,便尋了這棵脖頸有些傾斜的古槐了斷了自己的生命,也宣告了明王朝的滅亡。清順治帝定都北京後,給古槐扣上了“罪樹”的帽子,並命人用鐵鏈將其鎖起來。“君王有罪無人問,古樹無辜受枷鎖”説的便是這事。今日,“歪脖槐”已成為游客游覽景山必觀的一個景點,只是原來的“歪脖槐”在“文革”期間已被毀,游客所見為補栽的槐樹。
“歪脖槐”不只在景山公園,在北植臥佛寺東南曹雪芹故居門前亦有“歪脖槐”。這裡佇立三棵古槐,東邊的是歪脖槐。香山北植一帶曾有唱曲:門前古槐歪脖樹,小橋流水野芹麻。因此,這棵歪脖槐也成為了此院是曹雪芹故居的一個證明。在故居的北邊有座龍王廟,廟前有棵周長近五米的巨槐,世人稱其為“龍王槐”。
要説古槐中名字最為霸氣的便是故宮禦花園中的“蟠龍槐”,此槐堪稱龍爪槐之最。我國宮廷中栽植槐樹的歷史可追溯到周代,所以槐樹又有“宮槐”之稱。巨大的“蟠龍槐”位於故宮禦花園的東南角,其樹冠上的幾個大枝向外沿水準彎曲延伸,似數條巨龍凌空飛舞,無數的小枝彎曲如鉤,如虬爪拿空,故人稱“蟠龍槐”。
除了蟠龍槐,在故宮武英殿斷虹橋畔還有著名的“紫禁十八槐”,皆種植於元代。據《舊都文物略》載:“橋北地廣數畝,有古槐十八,排列成蔭,頗飽幽致。”它們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在明清兩代,王公大臣和宮人們出入西華門都要走這裡,慈禧去頤和園也要經過十八槐。這裡古槐成林,樹木直徑大多兩米有餘,姿態蒼老、飽經滄桑,見證了紫禁城的風雨興衰。
京城中知名的古槐,還有國子監和貢院的槐樹。自古以來,國槐乃是吉祥典雅的象徵,且被認為與文運有關,因此國子監和貢院會栽植槐樹。過去北京的貢院裏有一棵“文昌槐”,相傳它和考生的文運有關。國子監裏古槐尤多,其中最知名的是彝倫堂前西側的雙幹古槐,名為“吉祥槐”。據説它是元代國子監第一任祭酒許衡所植,距今已七百多年。相傳它在明末已枯,但到清乾隆年間忽又萌發。有乾隆詩作《禦制太學古槐詩》為證:皇宮嘉蔭樹,遺跡緬前賢。初植至元歲,重榮辛未年。《日下舊聞考》對此事亦有記載:國學古槐一株,元臣許衡所植,閱歲既久,枯而復榮。當辛未一枝,再茁之出,適慈寧六旬萬壽之歲。槐市眾生,傳為瑞事。
講了這麼多古槐,卻都不是北京最古老的槐樹。“古槐之最”非懷柔柏崖廠村東、雁棲湖上游西岸的“漢槐”莫屬。它已在此默然佇立兩千餘年,見證了數朝的興衰。據傳,古槐曾遭遇兩次火災,一次是被雷擊起火,一次是場院着火。經歷如此劫難,古槐上部原樹冠已枯死,但主幹四週樹枝形成的新巨冠枝葉茂密、蔥蘢疊翠。細思量來,古槐遭此劫難卻依然枝葉繁茂,大概是因其根部接近水源所致。現在的柏崖廠古槐默默地屹立於雁棲湖畔,猶如一位歷史老人,在向人們講述着湖畔事物的古往今來,成為雁棲湖畔的一景。
難忘衚同槐花香
自元代建大都城起,國槐就始終在北京行道樹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到了明清兩代,北京的行道樹多為國槐。現在北京二環路以內的正義路、東交民巷、西交民巷、南池子、北池子、南長街、北長街等保存最古老的行道樹多為1935年至1938年栽植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北京城裏開始大規模種植國槐,很多北京市民都曾參與這個種植行動。時至今日,每逢微風吹過槐花紛落如雨時,街頭巷尾、衚同深處、朝暮之間,總會勾起幾代人最美好的回憶。晚秋之時,槐葉悄然飄下,黃燦燦的葉子鋪滿街頭巷尾,便成了京城秋天最美的畫面。
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兒時曾經住在白塔寺能仁衚同。能仁衚同往南走到頭兒有片叫“大空場兒”的開闊地,連同一棵老槐樹形成一景。那裏只有這孤零零的一棵老槐樹,樹冠很大,許是這棵槐樹太大了,容不得其他樹再在這裡生長。每逢槐樹開花,便是鬱達夫《故都的秋》中所述京城“最有味兒”的時節:仲夏落雨,槐花兒開放的時節。當風舞槐花之時,似漫天飛雪,美了這世間。
入夏后,槐樹的濃蔭覆蓋了多半個空場兒,槐花香氣瀰漫。夏日傍晚直至入夜的空場兒,常上演小夥伴們的大聯歡,大家在槐樹下玩着花樣迭出的游戲,如丟手絹、找朋友、老鷹捉小雞等。最可樂的是玩“鬍子逮匪”的游戲,一個孩子被蒙眼幾分鐘,其他孩子各自四散躲藏,被蒙眼的孩子解開蒙眼布後便四處尋找躲藏的孩子們。有些躲藏的孩子為了不被逮到就越跑越遠,有的乾脆跑到了北海、西單,於是游戲也就自然收場。所以,這類活動往往作壓軸游戲。
那時,大一些的孩子愛在槐樹花雨下玩耍打鬧,再小一些的孩童則依偎在槐樹下母親的懷裏,漸漸入了夢鄉。老人也喜歡踩着滿地的槐花遛彎,或在槐樹下搖着蒲扇乘涼。
京城老人認識不認識的,喜歡聚在一起下棋。夏天家裏熱,外邊涼快,有老爺子便在衚同口的大槐樹下襬個棋攤,旁邊放壺茶。下棋的人邊品茶邊對弈,有時因為一旁看熱鬧的未做到觀棋不語,胡亂支招兒,偶爾打起來的情況也是有的。於是,這擺壺下棋抬杠便成為老北京的衚同景觀,只是這番情景今日鮮見了。
聽老人講,有些衚同裏的古槐冠幅大一些,樹下的空場也會變成小舞臺。夏日的傍晚,一些熱心腸的老爺子會找街頭藝人在大槐樹下唱戲,衚同四週的人家都會來看熱鬧。大家看戲多少都會給些賞錢,既是一樂,也是樂善好施的一種行為。這老百姓的日子也因此過得平凡而有趣。
好吃的人則在春夏之交盯緊了槐樹。大槐樹每逢初夏開出小白花時,花香味兒便在整個衚同裏彌散。有人會摘下一串串銀盞般的槐花和面蒸着吃或烙餅,也可以用槐花裹面攤個雞蛋吃,味道香甜,且有槐花蜜的滋味。
除了這些溫存的記憶,相信大多數人或多或少有着大槐樹下避雨的經歷。尤其對於小孩而言,大槐樹既是涼棚,也是把巨傘。天空下了雨,只要不打雷,玩耍正酣的孩子們會撒腿跑到最近的大槐樹下面躲雨。偶爾會有些雨點透過槐樹繁茂的枝葉罅隙滴到孩子的額頭或是衣衫上,孩子們也不以為然。倘若是別的樹木,冠幅不夠大,枝葉不夠茂盛繁密,定是保護不了雨中的孩子。
北京有很多古槐,亦有很多古樹。千百年來,它們與這古都萬千百姓一同守護着這一方水土,靜默安詳。現在,這些樹木已然成為北京鮮活歷史的存在,鐫刻着古都的印記,並且將繼續抒寫着自己和北京的未來。(梵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