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記》:返魅的書寫與有為的文學

日期:2019-05-21 10:33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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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雲中記》:返魅的書寫與有為的文學

  

  《雲中記》

  阿來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我一動不動坐在那裏,開始書寫,一個人,一個村莊。從開始,我就明確地知道,這個人將要消失,這個村莊也將要消失。我沒有按照寫作暢銷書的路數,在《塵埃落定》所開闢出的熟悉地盤上重復自己。我願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願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後,人性的溫暖和閃光。 ——阿來

  李婧婧

  作家自覺地成為時代的同行者,參與到社會重大歷史事件中,建構文學意義上的創傷記憶,本身是有內在深度的寫作。汶川大地震後,文學對其的書寫並不在少數。但是,相較于展示苦難的即時性寫作,文學的意義更在於其審美與救贖功能。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只有當寫作者不再沉湎于災難之中,才能保持身為寫作者的冷靜與自持,也只有當寫作者與苦難拉開了足夠的時空距離,他才能以更廣闊的視野呈現更深層次的悲劇意蘊與文化反思。

  阿來的《雲中記》正是十年之後汶川大地震在文學中的再度呈現。千年動蕩的歲月裏,雲中村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天堂;一次地震,卻使它變成被山神拋棄、被科學判定即將消失的村落。地震發生的數年後,祭師阿巴回到雲中村,履行身為祭師的責任——照顧留在那裏的鬼魂。阿巴走遍每一戶人家,在他們門前熏香、搖鈴、擊鼓,喚回那些飄蕩的亡靈,給予他們慰藉。他甚至獨自完成數年前本該由全村人共同參與的祭祀山神的儀式。最後,阿巴留在了雲中村,與馬、石碉、鹿為伴,等待那場隨時可能發生的滑坡,陪伴雲中村徹底消失。

  饒有意味的是,作為雲中村“最後一個”祭師,阿巴的祭禮卻是在政府開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培訓班習得,而作為傳統生活秩序的維護者,他甚至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魂靈。傳統的斷裂、現代性的建立,在“祭師”這一身份上表現得尤為明顯,阿巴面臨著比普通人更為強烈的堅守或放棄的兩難。直到在妹妹被廢墟掩蓋的地方訴説仁欽的現狀時,看到兩朵鳶尾花應聲開放,他才真正相信魂靈的存在。

  祭師、魂靈、山神,《雲中記》的寫作對象與“現代性”截然悖反,而這樣的書寫在小説裏比比皆是:地震發生的數年前,雲中村曾出現過一次巨大的滑坡,似是災難到來的預演;地震發生的數月前,陪伴雲中村人千百年的老柏樹突然死去,無異於大自然發出的警告;地震發生之後,來自神山的泉水斷流……神諭無一不指向雲中村的最終消亡。區別於以往歌頌式或苦難式的災難文學敘事,阿來選擇了帶有神話色彩的敘事方式,這也使《雲中記》呈現出一種新鮮而強勁的氣質。

  在現代科學的燭照下,人們逐漸喪失了對自然與神靈的崇拜,也由此失卻了敬畏之心。然而,現代性與反抗現代性是一段共生的歷史,祛魅與返魅也成為文學創作的兩種不同向度。《雲中記》正是一次返魅的書寫。阿來將大自然作為獨立的敘述對象,在《雲中記》裏,大自然有自足的精神與靈魂,它從背景走向臺前,成為具有獨立品格的、極具神性色彩的個體元素。

  地震發生的瞬間,“潛伏的巨獸咬斷了岩層的牙齒,劇痛産生力量,閃電一般竄過層層疊疊的岩層,在雲中村東邊幾十公里,竄出了地表。一股洪流把破碎的岩石,入睡時間各不相同的岩石噴出了地表。”阿來以“巨獸”書寫地震,他的筆下,萬物有靈。於是,雲中村成為自然神性的現代遺留,老柏樹、神山、泉水、鳶尾花、雲雀、鹿、馬……它們共同構成了別具山野風趣與神秘之美的雲中村,一個巨大的隱喻場,一個豐富的意象世界。在失序甚至無序的特殊環境下,阿來還原了自然的原始性,並賦予它們主體性的言説。

  生活在雲中村的人們,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古老文明的守護者。他們有神秘的族源神話,崇敬神山與神樹,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和自足的生存方式,世代因循著古老戒律與法則。對於現代都市而言,雲中村似是桃花源。但是,地震使得雲中村人的生活鏈條出現前所未有的斷裂,他們被迫遷離故土,去移民村適應新的生存法則。

  與雲中村一同失落的,是雲中村人古老的神話、千百年的信仰和業已形成的族群特質。在移民村,他們不再祭祀山神,不再供奉祖師像,女人用的自製動物油脂換成了超市裏香氣襲人的頭油,孩子們也開口説新地方的話語,在那裏,雲中村人重新建立了生活秩序——那是屬於城市人的生存方式,是被規訓過的現代法則。由此,阿來的《雲中記》呈現出另一重斷裂,即現代化進程中,命運之嬗變。

  不難發現,在地震發生之前,現代化已經悄然侵襲了雲中村:全村通電,家家戶戶有了信號與電視;人們開始用機器耕地打麥,在高速運轉的機器聲裏,人們再也不能悠悠地歌唱;傳承百年的家族徽章被遺忘,人們甚至忘記了它們的來歷;古老的語言不能表達如今的思想,新字新詞滲入了雲中村人的話語。但是,現代性的建立本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災難的降臨卻使得雲中村與其自身的傳統陡然斷裂,於是,神性被科學消解,原初信仰被現代話語徹底解構。地震帶來的斷裂,不僅是神山上日益擴大的裂口,更是雲中村乃至現代社會裏,神性的荒蕪和傳統的斷裂。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雲中記》已不僅僅是地震死難者的安魂曲,更是阿來為古老文明書寫的輓歌。

  在中國當代文學裏,自然災難文學長期處於缺位狀態。對於寫作者而言,如何面對重大社會題材、如何書寫具有共性的創傷記憶、如何呈現廣闊的現實圖景與時代面相,是自然災難文學寫作時必然面臨的挑戰。阿來是極克制的,他所呈現的不是紀實性的事件和符號化的創傷,他以鮮為人知的特殊族群為寫作對象,以原始而神秘的意象群喚回人們對大自然的謙遜與敬畏,更以雲中村的消亡窺視現代化的結果。《雲中記》是有為的文學,它以多重的悲劇感抵抗人們對災難的遺忘,更呈現出痛定之後,文學對於人心的撫慰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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