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肌肉記憶”

日期:2019-04-09 10:43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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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語言的“肌肉記憶”

  

  《走失的水流》 方磊 著

  中國青年出版社

  李壯

  閱讀方磊小説集《走失的水流》時,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方磊在足球場上的形象。足球場上的他是一個沉默的男人,一次次地衝刺、急停、轉向,從空間中的一個點急速向另外一個點追趕或攔截。古老的身體本能,在一種不可見的規則框定下,以近乎自動的方式連續運作著。這種沉默,與身體的“肌肉記憶”有關——在長久的球場實戰中,一系列連貫性的技術動作在肉體的內部留下了記憶,它無需經過思維篩選,亦無需訴諸言語溝通,便可以根據其自身應有的樣子行使出來。此中似乎有些“大道本天然”的意思,而文學,常常也是這樣。

  於是回到了方磊的小説。《走失的水流》一書裏收錄了作者的13篇短篇小説,我從其中看到了類似的“肌肉記憶”:語言的肌肉記憶,它蟄伏在一種沉默的、不易捉摸的狀態之中,卻註定會在不可預知的細節處顯露出來。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對語言的使用也是有記憶可言的,就如同他對身體的使用一樣——如果説,一個人對於何時奔跑、何時停步、何時擺腿、何時起跳都有一套超越理性或者至少説是提前于理性的習慣,那麼當他坐在神秘的文字面前,這種習慣同樣存在。閱讀方磊的小説,我意識到,作者首先是一位詩人,他面對世界的言説方式——那種詩的腔調和激情、詩的懷疑和絕對——在推動著這些敘事文本從第一行走向最後一行,鮮明如此,並不得不如此。如果説踢球的沉默在方磊的小説中確確實實地轉化為了寫作的沉默(我所指的是那种先于故事而存在的表達可能性),那麼在這沉默背後,其實藏有不可忤逆的雄辯。那些捧起本書的讀者,當他們最初被什麼吸引,或者説當他們感覺到那些看似碎片般游離的邏輯和細節之中,有什麼力量捆綁住了自己的目光、有什麼物質如膠水和空氣般注滿了看似寬闊的情節縫隙,那麼很可能,這種力量便是語言的肌肉記憶,這種物質便是詩的荷爾蒙。

  讓我們看看這些句子:“在他眼中這條小巷永遠是一個鱷魚口腔的形狀,兩旁的房屋如同那尖利的牙齒,死去一般的固定在那裏”(《十八歲生日》)。還有這樣的細節:“我找來釘子,把它砸進我對面的墻上,我把畫挂了上去,我想使它端正,可畫像是故意的,它總是最終會傾斜一些,它總要懸垂著,所以我要讓它在視線裏水準,就必須也身體傾斜”(《懸垂》)。我相信這樣的句子和細節是有能力將一位敘事者引向故事迷宮的——當然可以説,這些不必是迷宮本身的一部分,一座出色的迷宮完全可以剔除這些巴洛克風格的裝飾而依舊堅固如許。但它們在裝飾之外同時也可以是道路,是引領作者和讀者的共同的道路,同時也意味著我個人甚為珍重的小説寫作的汁水滋味。它用一種莫名的氣氛包裹故事,製造出引力與契合,並用衝動推著故事向前移動。

  與這種“腔調霸權”並隨而生的是小説的人物設定。因為一個特別在意腔調、特別放縱自身語言衝動的小説家,其筆下的人物也多半是極端和特例的。本書中的人物,多半會被拋擲在邊緣性乃至極端性的生存狀態面前。在《暗斑》和《還有人嗎》裏,主人公精神上的滯澀狀態,同其視覺上的疑似幻覺存在著隱秘的同構性。《懸垂》和《走失的水流》中的主人公身上都攜帶有某種妄想症或夜遊症的痕跡。《天邊流出的聲音》《同蝙蝠一起飛行》在風格上似乎與其他作品略有不同,會在一種較為貼實的現實感中湊近近年來常見的“苦難敘事”。但方磊對苦難和人性的節點穿刺同樣呈現出極端、特殊,甚至帶有表演迷狂的特質。強烈的寓言色彩,和象徵衝動散落在各篇小説之中,它們經由人物各自邊緣而極端的人性狀態、情感狀態、肉身狀態,最終得以達成。

  進而言之,不論是作者語言和腔調上的慣性,還是對人物類型的偏好,最終都會在小説結構即敘事空間的層面上體現出來,對於短篇小説這種高度強調形式感的文體來説尤其如此。《走失的水流》一書中,有兩種典型的結構樣態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種是多線索的並置拼接,例如《大約在冬季》和《風起時節》,讓不同的敘事線索自行延展,然後在特定的情節節點上完成扭合,期間場景、節奏、敘事視角的切換會製造出迷人的暈眩感。另一種,則是依靠人物身份和命運的重合翻轉來完成故事結構的閉合,例如《走失的水流》和《空間》,人與我、我與我、虛構與真實在小説中來回倒錯,製造出莫比烏斯環般的迴圈,最終如三棱鏡般將確鑿而統一的日光折射出迷幻的七彩光暈,這讓我想起科塔薩爾許多經典的短篇小説作品。

  去年在朋友圈,我偶然看到方磊發出一組照片,拍的是一間遊輪客艙——為了創作和修改一批小説,方磊專門訂購了一趟遊輪旅行,那間臨海帶陽臺的小小客艙成為了他的臨時工作室。我不知道方磊在遊輪上修改的是否就是我手裏的這一本小説,但我願意假定它們就是。因為遊輪那巡航往復的軌跡,大海在星球表面那巨大、無邊緣、指向絕對自我的彎曲,以及海面上那些一去不返卻無盡重現的紋理,都像極了《走失的水流》中的作品:它們都是線性的,又同時是迴圈的;都是極開闊的,同時又是極封閉的。在此意義上,大海與足球一樣,都是從看似無關的角度釋放出的焰火;它們拖著長長的焰尾,最終意外又精準地落向了方磊的小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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