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姆雷特”的北京故事

日期:2021-04-23 10:01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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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止庵

作家止庵

  “伍姆雷特”之名的由来

  本文题目之所以叫“伍姆雷特”的北京故事,主要是着眼于止庵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受命》里,冰锋这个人物形象的设计理念。

  止庵是一位学者型作家,曾发誓“读尽天下书”。弃医从文之后,致力于张爱玲作品和周作人作品的研究推介,撰写《周作人传》;其阅读领域汪洋恣肆,于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艺术经典多所涉猎,并以写书的方式记录心得——比如记述读书历程的《插花地册子》,研读古代经典的《樗下读庄》,研修历史学的《神拳考》,基于美术馆看画经历阐发审美体验的《画见》等。仅从涉猎范围,已经足以令我们一窥其雄心与淹博。至于怀念母亲的长篇散文《惜别》,则以平易笔调,叙写沉痛心境,行文颇得周作人的冲淡神韵。上述种种,一旦被这位学者型作家以医生的冷静与缜密、诗人的热肠与超拔,一统于小说创作,那么,这种创作所诞生的果实,其滋味很可能是相当独特的。

  《受命》通篇的架构,堪称一个“伍子胥与哈姆雷特合体”的当代北京故事——主人公是陆冰锋,一位执着于替父报仇的孤独英雄。在非常年代,冰锋的父亲由于同事祝国英的告密和此后种种阴差阳错,从一个不幸落入另一个不幸,最终导致自杀。小说开篇,就是主人公从即将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口中,听到了仇人之名,从此开始了曲折的寻仇、报仇之路。这条路,与冰锋在1980年代作为口腔科医生的谋生之路、作为文学爱好者(一直构思为伍子胥写一部诗剧)的求索之路并行交错。他于此间结识了业余写作者平果、叶生,医院护士芸芸等人,从而展开了一连串情、爱、性的瓜葛,而在这一系列的瓜葛之中,冰锋、叶生、芸芸、平果等人的形象,也就越来越丰满。

  冰锋的形象设计,既有伍子胥式的对于报父仇的执着,又有哈姆雷特式的对于报仇的犹疑——源于其精神追求(善)和生命欲求(美)的矛盾冲突。那种执着,使得主人公具有可敬的英雄气息;那种犹疑,又使他具有可亲的君子魅力。比如,冰锋的执着源于一种执念:“历史不能总是一笔糊涂账,个人也要负责”;而冰锋的犹疑,则表现在例如明知仇人之女叶生暗恋自己,却一再压抑冲动,提醒自己“不能占她的便宜”,否则,复仇这件事就会变得“不干净”了。其实,无论是执着还是犹疑,都体现了冰锋那种于今已经罕见的“义士”特征——对于“义”的追寻。

  我们知道,“义”这个字的繁体写作“義”,从羊从我,是个会意字,《说文解字·我部》解释为“己之威義也”,也就是“儀”(今天的“仪”字);后来所说“仁义”的意思,本字是“宜”或者“谊”,表示合于宜,合于情谊(情之所宜)。威義(或说威仪)之“義”,从羊,羊表善美之意,可知美、善、義,都从羊,意思也相类。所以,一个“義”字,包含两个词,一个是后来的威仪的“儀”,一个是合宜的“義”。

  “義”字包含的两个意思“合宜”和“威仪”,几乎可以说是冰锋这个人物形象设计的浓缩诠释——他对父亲之死抱有的不平之气,体现了对于“合宜”的追求,所谓的报仇,也就是为了伸张这个“合宜”;在那个冰锋自以为一切安排就绪的晚上,他带着准备好的一应工具前往祝家,无论成败与否,我以为都是完成了那种“威仪”,是对死去的父母实现了一种承诺,也是对“平民的尊严”的一种强调。而“義”字从羊,羊表善美,与“利”丝毫无关,尤其是在古代,“義”和“利”,是截然对立的概念,这一点,也在冰锋形象上体现得相当鲜明。故事发生的1984至1986年,正值改革开放之初,人心波动,票证供应行将结束,市场经济缓缓开启,平民百姓经过多年的精神和物质匮乏,开始排队购买冰箱、电视,开始追求物质享受,消费主义渐渐抬头,而冰锋则是逆潮流而动,不停地回望过去,思索过去,一心惦记为父辈的恩仇做一个了结,此间,无论叶生的恋情多么纯洁热烈,芸芸的做伴多么温暖体贴,甚至芸芸和弟弟铁锋以同去深圳为邀约,叶生以同去美国为表白,都不能最终动摇冰锋的决心。

  然而,冰锋的决心越是坚定不移,或许越是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与哈姆雷特不同、与伍子胥相似,他的悲剧性的一个特点,是要与时间赛跑 —— 祝 国英一出场,就是个垂垂老矣、苟延残喘的病人,这也就注定了,冰锋必须分秒必争。冰锋形象悲剧性的另一个特点,也就是使他成为无可替代的“这一个”的特质,是他与时间赛跑的同时,也与空间的剧烈变动相抵牾——这一点,在那个夜晚,冰锋于冲动之中带着叶生去和平里,想要在父亲辞世的破败地下室向她倾诉一切原委的时候,却见到了那所楼房被夷为平地之后留下的深广黑洞。这象征了记忆的缺失,以物理空间的变幻揭示了记忆的脆弱,进而凸显了冰锋要与之抗争的那个庞然大物,有如天文概念中的黑洞一样,既难以战胜,又难以逾越。

  如果说这个人物形象的设计,最初是源于某种概念或理念,运用了经典的骨架和隐约的背景,那么,由于作者调动了自己的青春记忆和大量的研习功课,填入了日常生活的丰盈血肉,就使之变得亲切、结实、饱满;同时,又借助与两位女主人公的互动,使人物塑造变得可信可感。

  飘摇的离弦之箭

  有过一定写作经验的读者都知道,一部作品的好坏,往往在题目落实的瞬间,就已经注定了大半,比如《尤利西斯》,比如《狂人日记》。《受命》题目一出,这个双声词的两个去声,似叩门,似心跳,似重拳,以其沉重低回的音韵,给整个故事预先笼罩了某种悲剧氛围,让主人公背负了沉重的使命,让故事从第一章得知仇家名字的一刻,就开启了叙述的离弦之箭。

  然而,这支离弦箭,在《受命》故事中,其路径注定是飘摇的——因为两位女主叶生和芸芸的出现,从两人各自的方向发出引力,使得冰锋的复仇,多次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与此同时,却也使得故事的推进峰回路转,并借由种种回转,展现了1980年代北京独特的人文与地理景观,揭示了时代变换中的世道人情,使得小说容量更趋厚重。

  叶生的形象设计里面,可能埋藏着逻辑上的双重悖论——由于身为祝国英的女儿,所以她是冰锋所知唯一的可以近距离接触仇人的途径,而与此同时,与叶生之间的日久生情,又导致了冰锋对报仇一事的迟疑徘徊;而叶生性格的极其单纯和强烈征服欲,又让冰锋于两性关系中表现出的迟疑,在她眼中平添了致命的自尊与自持的魅力。基于这样的双重悖论,叶生越是可爱,冰锋对复仇也就越是迟疑;而他的迟疑,又进一步增加了他的魅力。写到这里,想起一个细节,就是小说里不止一次通过冰锋的视角,描写叶生几乎是站立在脚蹬上跃动的骑车姿势,似乎暗示了两人关系所可能展露的那种野性与狂飙。

  如果说,叶生是白富美式的女神般的文艺青年,那么芸芸的形象则几乎处处与之相反,满了市井烟火气与务实精神;如果说,叶生对冰锋是崇拜和顺从,那么,芸芸则是想要一味地控制和利用。不过,假若跳出故事情节来看这个人物的设计初衷,我觉得芸芸形象或许有这样几种作用:其一,她在冰锋的徘徊期出现,使得“报仇”这个离弦之箭几乎隐而不显(实则隐匿于暗处),使得叙述的主线一下子荡了开去,让小说出现转折,同时也写出了医院的改革层面和由此引出的芸芸、铁锋等人辞职去深圳发展,从而呈现了1980年代下海大潮的冰山一角;其二,冰锋与叶生频繁往来,思想交流到了相当的深度,叶生又是那样可爱、主动,两人之间却几乎没有身体接触,这一点,可能会使身心成熟的读者对冰锋产生某种误解,那么芸芸的出现,两人之间正常的云雨生活,使得这样的误解得以冰释,从而也就对冰锋此前此后在与叶生共处时的自我压抑,印象更加深刻;其三,芸芸是芸芸众生里的弄潮儿,是一种成功型人格,他们天生就有着敏锐的嗅觉,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得到成功,他们是“喻于利”的,是与冰锋恰好相反的人格类型,从反面烘托了主人公义无反顾的选择。

  芸芸走后,叶生再次出现在冰锋的生活中,两人以更快的速度相互靠近,甜蜜而又危险——这时候,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悬念,那就是冰锋这个仇,究竟报了没有?冰锋和叶生,最后是否走到了一起?虽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然而到了第四部的结尾,叙述在冰锋的角度戛然而止,于是那个一直飘飞在空中的箭镞,它就悬置在那个时间节点,好像是从文学的角度,应和了哲学家芝诺“飞矢不动”的那个命题。

  眼睛与脑筋的体操

  我们说,阅读好的小说,是脑筋的体操;而阅读学者型作家的小说,则同时也可能是眼睛的体操,因为你看到的每一个充满画面感的细节,都可能经过了反复的考证掂量(比如1980年代饭馆点餐的价格表,比如叶生和芸芸的衣着),都可能经过了精心的筛选、提炼(比如与仇人之女一起看的电影《罪行始末》,一定是当年北京影院公映的影片),或者可能还是审慎的用典——这是我在翻阅止庵《画见》一书,看到他对巴尔蒂斯画作《房间》《客厅》的评论时候忽然领悟到的——因为那两幅画中女性的姿势,几乎与叶生在冰锋的科室看牙、在冰锋的平房小屋床上看书的姿势一模一样,是一种准备“慷慨献身”的姿态——充分说明作家是动用了自己几乎全部的人生储备,从理性到感性,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来创作小说的。

  谈到作家的人生储备,或许就不能不提《受命》扉页上的引言:“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庄子·人间世》”,这里,十几个字的引言,可以延伸的关键词至少有三个:受命,饮冰,内热。“受命”,已选作题目,前文已经详述;“内热”,暗示了主人公贯穿于小说中的内心焦灼;“饮冰”,则让人猜想:究竟谁是他所“饮”的“冰”呢?叶生?芸芸?……同时,对于读过《樗下读庄》的朋友,或许还会想起止庵在书中不止一次提及的“吾丧我”,这个概念如果再与作者创作的冰锋这个人物结合起来,其中的层层意思,值得我们回味与探究。

  说过引言,或许还需要提一下尾声。重读这部小说才发现,手不释卷的原因,其中之一是作品具有一定的推理小说色彩。这一点在尾声部分,读者通过铁锋之口,对书中主要人物于那个命运攸关的晚上之后的人生轨迹,有了一种发动眼力与脑力、完成拼图般的一一落实的感觉,唯有那个“飞矢不动”的时间节点,是一个空白。不过,在尾声部分,随着铁锋描述三十年后冰锋的颓唐,万里之外叶生对于异性的恐惧,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用想象的画笔来填充,当然,这对读者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挑战。

  说到“考验”与“挑战”,对于作家而言,一部小说的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阅读《受命》之后,我在读书笔记里,套用《庖丁解牛》的一句写道:“止庵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里,小说家止庵所面对的“牛”,应该是如何创作一部好看而又深刻的小说的玄机。面对这个玄机,作家是否达到了庖丁解牛的境界?这就是需要广大读者来回答的问题了。我的回答,则是一部电影之名:“自己去看”。(韩晓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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