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滸世界 覽兩宋風華

日期:2020-08-24 14:23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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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入水滸世界 覽兩宋風華——我的《水滸》尋宋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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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尋宋》 虞雲國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圖片選自《水滸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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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餅:山西洪洞元代明應王殿壁畫《尚食圖》裏侍女盤中所端的或為炊餅。圖片選自《水滸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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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歧人:南宋李嵩的《骷髏幻戲圖》描繪了路歧人在街頭表演牽線傀儡的場景。圖片選自《水滸尋宋》

  【著書者説】

  從《水滸》閱讀到《水滸》隨筆

  我對古典文學與中國歷史的興趣,啟蒙于《水滸傳》與《三國演義》。沒上小學前,每天晚飯後,與父親守著收音機,津津有味地聽蘇州評話《水滸》或《三國》,成為兒時溫馨的記憶。離家不遠有家老虎灶,附設的茶座每天下午有説書藝人講揚州評話“武十回”之類,多次蹭聽過白書。上小學後,偶有小錢,放學沒事也光顧過小人書攤,一套《水滸》連環畫就是這樣看完的。記得最後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顯然是據簡本畫的。好幾年後才讀七十一回本《水滸傳》,也許早知根底,感動的勁兒似乎趕不上看小人書。

  1977年高考恢復,我有幸進入歷史專業,對宋史感興趣,才知道宋江起事轟轟烈烈,靠譜的史料十分有限。對歷史上宋江是否投降,是否打過方臘,當年有一波爭論,文章也多瀏覽過。大學階段通讀了《宋史》,大三寫了第一篇宋史論文。而後留校,再讀研究生,專業仍是宋史,卻從未回到《水滸傳》上來。

  世紀之交,陸灝先生把《萬象》雜誌辦得風生水起,也發過我幾篇宋史隨筆。有一次,他建議我以《金瓶梅》為主題,將小説與歷史穿插著寫點隨筆。在專業學習中,我對陳寅恪的詩文證史法心折不已,頗有學步之想,一經説動,有點躍躍欲試。但《金瓶梅》僅取《水滸》片段借屍還魂,故事雖説宋代,作者卻是明人,社會背景與語言名物也都植根于明代。倘把歷史與小説串起來寫,到底以宋為準,還是以明為準,抑或兼顧兩個朝代,如此而為,效果礙難理想,行文勢必纏夾,況且我對明史僅具常識,遂主張改從《水滸傳》切入。蒙他首肯,在《萬象》上開寫《水滸》隨筆,這才重回兒時留戀的《水滸傳》,讀寫結合,斷續至今。

  我寫《水滸》隨筆的思路與原則

  在文史學界,《水滸傳》成果汗牛充棟。我雖酷嗜古典文學,畢竟缺乏中文專業訓練,倘若再從文學史研究與文學鑒賞下筆,絕無優勢可言。以史學考證而論,繼余嘉錫《宋江三十六人考實》,施展的餘地也已逼仄有限。我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是寫什麼與怎麼寫。

  建炎南渡後,勾欄説書就講開了宋江故事。孫立、楊志、魯智深與武松等好漢已在“説話”裏嶄露頭角,長篇話本《宣和遺事》也略具《水滸傳》的雛形。宋元之際,龔聖與撰《宋江三十六人讚》,與今本《水滸傳》三十六天罡星,角色出入僅數人而已。入元之後,雜劇也演梁山故事,現存《水滸》雜劇,大部分情節匯入了其後成型的長篇話本。元明之際,對其前《水滸傳》話本有過一次匯總性整理(整理者是否施耐庵迄未定論),百回本主幹已基本完型(一百二十回本徵田虎、討王慶部分遲至明代才補入)。今傳百回本《水滸傳》對宋代特定現象頗有“宋時”“故宋”等解釋性交代,顯然是元代説話人口吻,也是這次匯總整理時清理未盡的殘骸遺蛻;反觀元代的類似交代,百回本《水滸傳》未見留痕,這也確證《水滸傳》是宋元兩代説話人的集體創作。

  作為話本小説,創作當然有誇張失實處,尤其敘述戰爭情狀與描寫道術魔幻,但大部分敘事的場景與細節必以宋代社會的塵世光影與生活風俗為依據。一般説來,文學的讀法定位《水滸傳》乃是藝術虛構的可能性存在;而社會史的讀法將其作為了解北宋晚期歷史的社會史料,從而獲得比官修《宋史》有關記載更具體的細節認識,就像恩格斯把《人間喜劇》當作“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來讀那樣。

  但社會史讀法仍有開拓的空間,那就是將《水滸傳》裏場景與細節的文學性描述作為宋代社會的形象史料。小説必有虛構,但所有虛構都跳不出作品形成時代的歷史真實(舉例來説,電腦行世前,藝術虛構絕無可能對其有逼真的描述)。這種閱讀取徑,能把文學敘事的小説文本轉化為歷史研究的社會史料,進而既對《水滸傳》,也對宋代社會生活的理解,雙雙開闢全新的視角。

  一旦打通歷史學的讀法與社會史的讀法以及文學的讀法,在《水滸傳》再閱讀中,經過細心梳理與認真發掘,就能發現兩宋諸多的制度禮儀與風俗名物,在小説裏都有不經意的細節遺存,足以將這些文學敘事轉化為具體而微的社會史料,倘若再取其他文獻對勘互證,不僅《水滸》研究可以另辟蹊徑,隨筆寫作也能別開生面。我的《水滸》隨筆,就由這一思路催發的。

  我寫《水滸》隨筆時,不敢高攀陳寅恪的詩文證史法,卻不時以鄧雲鄉説《紅樓》作為範本。我的隨筆寫作,一是主要著眼于《水滸傳》裏的風俗名物;二是以《水滸傳》敘事為切入點,與我蒐羅所及的其他文獻對照印證。之所以有意選擇風俗名物,無非宋史學界雖有研究,但一是頗有空白而有待深入;二是其成果表述過於學術化,難為一般讀者所喜聞樂見。作為宋史學者,仍有用武之地。我期盼每篇隨筆,能為讀者開啟一扇窺望宋代社會的戶牖;也奢望集腋成裘,形成規模效應,構築起一條巡禮的長廊,在整體上對了解宋代社會有所幫助。

  在取用史料與小説互證時,我定下一條總原則:以宋代記載為主料,兼及元代文獻,而基本排斥明代史料(除非其追記或考證宋元史事)。在史料類別上,既有四部分類裏屬於史部的著作,也涉獵子部裏筆記軼聞與類書譜錄等典籍;還特別關注集部的文學性史料,包括詩歌(宋元詩詞、元代散曲等)、小説(學界有定論的宋元話本)與戲曲(現存元雜劇與宋元南戲)。我欣喜發現,文學性史料對風俗名物的形象描述,無論數量,還是品質,往往是其他史料難以企及而無法取代的。

  《水滸》尋宋之旅的甘苦與體悟

  歷時20年的《水滸》尋宋,我猶如身在旅途,頻見雜花生樹而欣然有得,遭逢柳暗花明而喜不自禁。

  有評論説我的《水滸》隨筆,“各種史料和掌故信手拈來,考證又不失趣味”。信手拈來真不敢當,都是孜孜矻矻博覽窮搜,才收入囊中為我所用的。在素材積累中,我追求多多益善,來者不拒;講究眾體兼備,不拘一格。但下筆為文時,為選擇最合用的原材料,挑剔近乎苛刻,再精心剪裁與刻意琢磨,盡可能打造成一件精緻的工藝品。例如《太平歌》那篇,我在元雜劇裏不僅查到對貨郎唱詞的細節敘述,而且找到賣糖果小販的吟唱片段,便把臂入林與讀者共用其頓挫婉轉的悠揚與回腸蕩氣的酣暢,從而對燕青唱的“貨郎歌”能有感性的認知。

  也有評論説,在我的所有著作裏,《水滸尋宋》讀起來最輕鬆。我也得坦承,實際寫作卻並不輕鬆。為了每篇隨筆呈獻一份相對完整的知識,我深感絕不比寫一篇論文來得容易。先從《水滸傳》裏選定風俗名物,再去處理繽紛雜陳的囊中材料,而後將落英碎玉拼綴成絢爛可觀的畫卷,都得花一番匠心。以《一枝花》為例,先以蔡慶的綽號切入,敘述唐宋男子的簪花風俗與梁山好漢的相關例證;接著以男女戴花的審美需求引出花卉種植業,進入農業範圍;然後延伸到鮮花銷售,涉足商業流通;續説紙花絹花的製造行銷,推及手工業;再説蒔花業與制花業之間的競爭,最後回到元代男子仍然簪花上來,整篇文章一氣呵成,讀來不失輕快之感,但落筆之前謀篇佈局卻是苦心經營的。

  為適宜大眾閱讀,隨筆雖出以通俗形式,但內容往往牽涉到具體而微的名物考索。這種考證雖具學術性,但普通讀者應一目了然。我在《打火》裏全面梳理了宋元打火的各種方式,大體分為旅客自帶食材自打火,旅客委託店家代購食材自打火,旅客取用店家食材自打火,店家提供食材為旅客代理打火等諸種情況,以及打火與住店之間費用結算的諸種情況(只住店不打火,既住店也打火,等等),都引據《水滸傳》説得一清二楚。這類考證,有的親力親為,有的借鑒前人。但前人成果有時也會有爭議,必須或結合文獻再審正誤,或考察實物才下判斷。例如,有食品史學者據考古圖冊中河南新密打虎亭漢墓石刻,指認有舀大豆準備倒進石磨的圖像,鋻於釀酒工序不用石磨,認定其為製作豆腐的漢代圖證。後有研究者提出異議,認為所指石磨只是放置圓臺上的圓盆,整幅石刻恰是《釀酒備酒圖》。究竟何説為是?我在《水滸亂彈》出版後,借某次赴會之機特往打虎亭漢墓踏勘,經仔細辨認,確認並非石磨而是圓盆,應即釀酒時盛米所用,與豆腐生産的磨豆工序了無關係,坐實此前判斷確然無誤:“豆腐發明于漢代説,至今還沒有文獻與實物的證據。”

  《水滸尋宋》是我寫得很用心的一本書。如何讓隨筆雅俗共賞,此中甘苦,冷暖自知。

  為了讀者讀得有趣,首先必須寫得有趣。在敘事議論上,我盡可能處理得輕快詼諧些。例如《鐵扇子》那篇,證實了宋朝仍是團扇與折扇的並行時代,再回到宋清綽號“鐵扇子”,下結語説:“既然是鐵鑄的,便不會是收放自如的折疊扇,而只能是形制固定的團扇。足下以為如何?”追加了一句詰問,文章便波俏而諧趣。在選材上,我也儘量追求幽默感。《錢塘潮》篇末引用俗詞形容被狂潮打得精濕的觀潮客:

  頭巾如洗,鬥把衣裳去擠。下浦橋邊,一似奈何池畔,裸體披頭似鬼。入城裏,烘好衣裳,猶問幾時起水?

  然後戲謔地指出,這些看客落水鬼似的烘好衣服,第一句仍問:潮汛什麼時候來的?“對錢塘潮的癡狂,真可令人一噱。”想必讀者披閱至此也會莞爾。

  有些高頭講章式的史著往往行之無文,私心頗不以為然,有心嘗試著把《水滸》隨筆寫得有點美感。恰到好處地點綴詩詞曲中名篇佳句,行文油然而生水靈之感。《一枝花》講鮮花銷售,我引蔣捷《賣花人》詞雲: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

  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裏丫鬟入報。

  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其中有人物,有動作,有色彩,有對話,有場景,讀者仿佛親眼看見一幅城市風俗的水墨白描畫。

  《水滸尋宋》的改版與配圖

  十餘年前,我的《水滸》隨筆曾結集出版過。這次全面改版,一是增加了《客店》《打火》《氣毬》《圓社》《戒石》《神算子》等多篇新作,還收入了有關《水滸傳》的書評。二是改進舊版篇目統編的不足,將全書歸為“讀法篇”“地名篇”“市肆篇”“遊藝篇”“器物篇”“風俗篇”“規制篇”與“人物篇”八類。“讀法篇”作為總體性導讀,以下六篇展開社會風俗百態,最後殿以李師師、高俅兩大名人與梁山人物的結局分析,多側面地展現了宋代社會生活的歷史長卷。三是訂正舊版個別訛誤同時,借助新的積累與研究對部分舊作頗有增補或改寫。四是插圖舊貌換新顏,力圖超越一般的圖文配。

  既然是歷史隨筆,在打造圖文本時,就應追求歷史感與審美性的統一與融合。故除封面借用中國畫大家戴敦邦先生惠允的“清風寨宋江看花燈”外,主要取資于宋元繪畫與明代版畫,選擇標準主要考慮幾點。

  首先,插圖應有美文閱讀之餘的美感享受。晚明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在近代以前《水滸》人物畫中最具神韻,匹配隨筆中相繼登場的梁山好漢自然最為相宜。明代楊定見刊本與容與堂刊本《忠義水滸傳》的版畫是這部小説插圖的翹楚,畫面若與隨筆敘事契合,自應優先入選。宋元是中國畫的高峰期,我將數十巨冊《宋畫全集》與《元畫全集》(浙江大學出版社)全部翻查一過,仔細尋找與各篇隨筆相得益彰的宋元畫作。《客店》配了劉松年《四景山水圖》的“冬景”,描繪雪霽清晨旅客離開客店重登旅程的場景,既賞心悅目,又熨帖切題。《圓社》以馬遠《蹴鞠圖》做插圖,畫中一人起腳踢毬高至半空,在場眾人仰望讚嘆,與隨筆描述的足球運動也稱絕配。

  其次,插圖作為形象史料應能印證隨筆敘事。《神算子》闡明瞭算籌與算盤共存並用於宋元之際,其時成書的《新編對相四言》各有“算子”與“算盤”示意圖,最宜用為圖證;將題為至大三年(1310年)王振鵬的《貨郎圖》作為《神算子》插圖,乃是圖中貨郎擔上已有算盤插架叫賣,足證已進入千家萬戶。

  再次,插圖應能補足文字表述不夠清晰的細節。行文解釋叉手禮令人難有直觀印象,插入《韓熙載夜宴圖》並提醒讀者辨識圖中僧人叉手示敬的形象,就不難明白如何叉手施禮了。書中選載了《梁山圖》《登州府境圖》與《東京城圖》等歷史地圖,有助於了解梁山泊、沙門島與樊樓等具體方位;宋元足球的球門與排陣,文字敘述費盡口舌仍難達意,一看採用《事林廣記》裏《築球球門》的示意圖,讀者自然恍然大悟。

  尋覓最佳插圖的過程,讓我領略了“眾裏尋他千百度”的滋味。兩宋度牒的實物照片久覓而不得,後在參觀應縣木塔時偶見陳列照裏赫然有遼朝度牒,雖非宋物,仍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快意,立馬拍攝收藏,插入新版《水滸尋宋》。

  希望我在《水滸》尋宋之旅上的所見所聞,能為廣大的讀者帶來分享的愉悅。(虞雲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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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水滸》尋宋之旅